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禹靖央马不停蹄赶来了燧城，确实疲惫，可他还是失眠了。
他每次来北境，头两天都睡不好，莺时知道他心里有事，特意给他调了安神香，仍旧无济于事。况且今年他心头的事又多了一桩，他想念贺展眉。
他很想跟她把误会解释清楚，想把自己的心肝剖给她看，想跟她说说，他这前半生究竟是怎么过的。
可是他又怕贺展眉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怕她嫌弃他的心肝血太凉。
原来心悦一人竟是这样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坐在案前提笔，想给她写一封信。来来回回，笔墨落下又起，不多久地上就散落一些纸团子。
最后千言万语只写作寥寥几句：
伤势可有好些？
吾已至北境，一切安好，只是没有甜包子。
永娘一事，涉及皇族往事，非信中三言两语可以阐明。
他日回京，必当还卿一个说法。当中是非曲直，用心真假，望卿能再思量。
写完之后，禹靖央自己看了都皱眉头，这样的文采，是怎么当上国君的……以后有机会，还是得找慕容槐序求教一番。
反复将信看了几遍，禹靖央仍无睡意。
暑热难耐，他穿一身雾白色薄衫，登上离营地最近的长城。
子时刚过，夜色正浓。残月高悬，云卷云舒。燧城素来好景色。
临近烽火台处，禹靖央远远看到一个背影。那人墨色长衫，束发和衣袂随风而动，负手而立，身姿琅然。
禹靖央自然识得这个背影，是高宸。
禹靖央并不意外他会出现在这里，甚至可以说，禹靖央今夜来此，就是为了找他。
他们自幼相识，年少的时候，禹靖央怎么都不会想到，灵州高家的世子，竟会官拜太尉，统领天朔武事。
之所以想不到，并不是因为高宸不善武功，德不配位，而是比起武学，他于文章诗赋一道更为拔群。
高家世代鸿儒，出过两位帝师，三位奉常，别人家都是靠军功封侯，可高家生生凭学问给自己挣了爵位。
高宸是高家这一代的独子，祖辈父辈都是大学问家，天朔国境之内的书籍有一大半都是他们高家人编写的。高宸更是打生下来就被当做顶级文臣培养。
别人家的孩子一岁抓周都是文房四宝、钱币、算盘这些，端的是各行各业面面俱到。小高宸抓周则是趴在桌子中间，周围是诸子百家的著作，抓到哪个流派，就往深处培养。小高宸抓周礼上的种种细节很快就在天朔境内不胫而走，高家长辈这一举动弄得京城百官人人自危，生怕自家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高宸也确实不负众望，识字快，记性好，从三岁开始畅游书海。六七岁的年纪便跟随其祖父参与朝堂辩论，小娃娃奶声奶气，舌战群儒，逼得那些白胡子老学究恨不得当天就赶往灵州挖他们老高家的祖坟。
老国君禹无妄很是以之为奇，甚至开始怀疑人生。其实禹靖央放到芸芸众生里绝对算是开蒙极早，文思敏捷。但因为有了小高宸，禹无妄甚至常常问自己，靖央这孩子脑子是不是慢了一点。
于是朝堂辩论之后不久，他便做了两个决定，第一是把高宸弄到宫里来，给禹靖央做伴读。第二是给七岁的高宸指了婚，把自己年仅三岁的小女儿许配给了他，这等人才，近水楼台必须先得月。
没错，禹靖央并非独子，他有一个兄长，还有一个妹妹。
禹靖央的妹妹，叫禹靖景，如果不是那场变故，此时高宸，应该已经做了她的驸马。
老国君禹无妄此人，称得上慧眼如炬，国事天下事事事运筹，从未走眼，唯独两段出自他手的姻缘，都算不上良缘。
一段是慕容槐序和白莺时。莺时还在其母腹中的时候，便被老国君用娃娃亲指给了槐序。可惜两人虽然青梅竹马，但终究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慕容槐序为了逃避这桩婚事，不惜远离故国，四海为家。算是生离。
另一段便是高宸和靖景，也是幼年定亲，然而不同于槐序莺时，他们长大后两情相悦，互许终身，可结局，却是死别。
这场死别，源于和亲。
荻国王子阿勒风年少时曾乔装平民在天朔游历，机缘巧合之下，见过靖景一面，由此生出欲念。
八年前，阿勒风继任荻国可汗之位后，很快便求娶天朔公主禹靖景，否则便要举兵入侵北境。
靖景的名字写在这封国书上，彻底断了天朔用宗室女子代替公主的可能。
而彼时天朔正在整顿军制，天朔王军尚不成气候。贸然开战，代价太大。
禹靖央连夜召集公卿，打算派使臣去庆陈两国求援。
三公九卿纷纷反对开战，唯有靖央苦苦坚持。
当他一意孤行选定使臣人选，逢恩台殿门再次开启时，靖景早已正装跪在殿外。
“王兄，靖景乃一国公主，受百姓奉养，自然要有所担当。靖景愿意和亲，望王兄成全！”
公卿们顺势跪下，齐赞公主高节，纷纷磕头请求陛下同荻国缔结婚书，逢恩台殿外的台阶上很快沾染了臣子们的额头血。
那是禹靖央生平第一次失态，他咬牙问群臣：“你们逼迫孤？”
周若轻抬起泪眼：“陛下！万民与社稷在上啊！”
事情至此，禹靖央已经别无选择，靖景也是。
她一身红衣远嫁荻国的时候，只有十八岁，拒绝了爱人和少时好友们的送行，靖央、高宸、槐序、了翁、莺时，当时他们就是站在这片长城上，无力地望着载有靖景的马车渐行渐远。
自古以来，和亲的结局，大都可悲。
噩耗很快传来，靖景死在和亲的第二年，因为不愿透露母国信息，又不愿讨好身为可汗的丈夫，最终被荻人凌/虐至死。
高宸闻讯，数次犯险潜入荻国，都没有寻到靖景的尸首。
而深宫高墙里万人之上的禹靖央则听闻，靖景死后许久，潜伏在荻境的长夜歌仍能从荻人口中听闻天朔公主死前的屈辱之相。
靖景是天朔唯一的公主，是父皇的掌上明珠，是他们这几个兄长宠着长大的妹妹，可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沦为了荻国蛮夷茶余饭后下流的谈资。
从那时起，禹靖央便知道，他与阿勒风终有一战。也是从那时起，高宸弃文从戎，从新兵到太尉，奇迹一般的，只用了七年，其背后血汗，可想而知。
回忆至此，禹靖央的眼眶猩红起来。
而高宸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看他。
夜色很好的藏匿了两人的痛楚，他们都给了彼此一个笑容。
高宸这次没有行礼，他知道，此刻的禹靖央和他不是君臣，而是少时相知的挚友，是靖景挂念也挂念着靖景的人。
禹靖央走到高宸身侧，同他一起遥遥北望。茫茫草原，远处影影幢幢，似有白色的营帐，而帐里似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天幕广袤，草原无垠，这无疑是一幅美景，甚至称得上温馨。
可他们二人都知道，这幅美景的背后，埋葬了多少天朔人的尊严和性命。
禹靖央此时的眼眸比黑夜还要幽深：“景儿如果没有和亲，今年是二十六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是我无能，护不住她。”
高宸却似乎释然许多：“如同靖景自己所说，公主该有公主的担当，易地而处，我必同她做一样的选择。靖景有她的骄傲，求仁得仁，兄长不必太过自苦。”
沉吟许久，禹靖央还是说道：“景儿泉下有知，看你如今而立之年，依旧茕茕孑立，必定难过。等此番回京，你自己相看，若有合眼缘的，便相处试试。高伯伯只你一个孩子，他虽不曾说过什么，我却知他心中还是盼望你成家。你若能寻得佳偶，景儿也能安心些。”
高宸微微笑了，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说好同她一生一世的。她的一生太短，没关系，还有我的。”
禹靖央见他态度决绝，一时无言。
高宸的眼中却有了凛然锐气：“兄长，此生我只一个心愿。”
“是何心愿？”
高宸还是远眺着，眼前的草原仿似没有尽头。
“这一战，让我领兵。”
高宸这一要求，是禹靖央早就料到的。
高宸聪明绝顶，是天朔朝中第一个察觉到禹靖央想对荻国动手的人，从他猜到这个计划的那一刻开始，便无时无刻不在为这一战做准备。
然而高宸并不是禹靖央心中对垒荻国的第一人选。
高宸如今在京中办差，北境的形势则是瞬息万变，荻国兵强，如若对战局的把控稍有闪失，便会满盘皆输。若论起对北境的了解，对全局的谋划，高宸不是最好的选择。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高宸对靖景用情至深，别人败了，尚能求生，待到他日谋一个东山再起，可他若败了，恐怕就只剩求死了……
见禹靖央久久默然，高宸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并非满心复仇，更不是一味争胜。靖景还在那里，我只是……想把她接回来。”
禹靖央心中苦涩，他身为兄长，何曾放弃过寻找妹妹的尸首，只是这么多年，动用了那么多谍者暗卫，竟没有靖景身后的半点痕迹。
禹靖央不会放弃，但他更要顾及活着的人。
“高宸……”
话还没说，高宸便道：“如若接不到尸身，便去接魂魄，兄长，靖景在等我。”
禹靖央看着好友的双眸，他了解高宸，有文臣的风骨，更有武将的桀骜，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轻易更改。
“此一战，须好生谋划。未来这几个月，京城的差事，我先找人暂时替了你，你在北境好生观摩操练。到了战场上，这些将士的性命，可就都攥在你手里了。”
高宸闻言，撩起长衫下摆，单膝下跪：“臣定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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