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分道
对易九来说,如今,事情已经很明了了。
八年前,大妖蚀阴前来抢夺阴阳眼,只因为拥有阴阳眼的萧闻北刚好在正派,于是正派上下百十口人,加上偶然来此的名门长老一位、弟子一位,皆死于非命——除了被剜走眼睛的萧闻北本人,以及被他全力护下的易九。
蚀阴走后,留下一地血肉和狼藉,以及一个陷入疯狂的元婴弟子。
在觉察异样并前来一探究竟的名门众人眼里,看起来确实像走火入魔的萧闻北残杀正派上下。
见到此情此景的名门弟子,即使一时间不敢相信萧闻北有那么大的能耐,在目睹他以强大的灵力流将掌门弹开之后,也不知不觉地信了——信了这个从小被称为天才,未及弱冠便修得元婴的同门,真的是将整个正派灭门的罪魁祸首。
萧闻北没有为自己辩解,他逃开了。
这为别有用心的小人提供了绝佳的机会,是时候往他身上泼脏水了,只要他成为整个仙门的敌人,那么——也就有正当的理由夺走他身上那颗钟灵毓秀、举世无双的金丹了。
恐怕名门的掌门,从很久以前就存了这样的心思吧。
堂堂掌门,却妒忌区区一个弟子。
因此才要从头到尾地毁了他——叫他流离失所、众叛亲离,叫他受尽世间冤屈、尝遍凡尘污浊,再叫他死于此生最为重视的人手下,或许易九的失忆,根本就不是受伤所致,而是掌门故意为之——他知道萧闻北没有办法拒绝易九。
等到易九按他的授意杀死魔尊,再以人间最为炽烈的火焰,将这肮脏龌龊的过往洗涤干净,只留下一粒纯粹、美丽的金丹。
若能得到那颗金丹,他或许便能渡劫飞升,成为九天之上,万众景仰的存在。
真是一副迷人的光景。
但掌门或许做梦也没想到,他梦寐以求的金丹就在自己身边。他根本没有必要兜那么大的圈子让易九去接近魔尊。
是啊,谁能想到呢,有人竟愿意舍弃自己的金丹,只为了维系另一个人的性命。
天真、愚蠢、无法理解。
乐闻东惴惴不安地看着易九。
很显然,这既不是八年前的那个年纪不大、辈分却老高的正派弟子,也不是这六年间,那个唯唯诺诺,一边扮演着魔尊的走狗,一边又对名门掌门马首是瞻的工具人。
现在的易九,是他过去所有经历的总和,是让乐闻东无法揣摩的存在。
“蚀阴?”
他以为易九会责怪他,或是用那冰冷彻骨的眼神惩罚他,没想到到头来,这个“师弟”只是从嘴里吐出两个让他感到陌生的字眼。
“西南有半蛇半龙的大妖,名唤蚀阴。那日,我在失去意识之前,曾隐约看到过他的身影。你在后山见到的那个人影,多半便是他的一个化身。”易九看着洞外的一方天地,“将正派赶尽杀绝之人,就是蚀阴。”
易九言之凿凿。
乐闻东意识到他所看的方向正是西南,迟疑了片刻,问道:“易师弟,难道你……”难道你要去杀了那大妖为师门报仇?
易九忽然笑了起来:“我的修为才堪堪到达金丹的境界,要杀蚀阴,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乐闻东觉得他笑得好渗人,便愈发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乐师兄,你不顾师门规矩,从掌门手下将我救下,我才不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去。就这一点,我还得感谢你。八年前的事,你不必感到愧疚——就算没有你,蚀阴找到萧闻北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你还是回到名门,跟掌门认个错,然后好好地当你的大弟子吧——可别说,事到如今,你想要站到我这一边。”
“易师弟,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乐闻东隐隐感到一丝不安,“我回不回名门,终究是我自己的事,而且你说你这一边是什么意思?你这一边是哪一边?”
洞外的光线被岩壁上突出的石头遮挡,只照亮了易九的下半张脸,他的眼睛模糊在一片黯淡的阴影之中,表情看上去显得有些阴鸷。
“掌门不是说,我跟在魔尊身边,早已丧尽天良。也是,我不仅跟着魔尊做了不少‘坏事’,就连我这副身体,也已经被他的金丹侵蚀了整整八年——这样的我,就算是叛道入魔,也不是不可能的吧?不如说,这样才顺理成章不是吗?”
“!!!”
乐闻东睁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易师弟,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你要入魔,便是成了整个仙门的敌人。我来之前,本已经想好了,绕过师父,带着你去见仙门主人,告诉他你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斩妖除魔、为仙门除害,如今功成归来,理应能够将功抵罪,只要仙门主人承认,便是师父也没法拿你怎样。”
“斩妖除魔?萧闻北他既不是妖,也不是魔,你说说,我斩了什么妖,又除了什么魔,究竟有什么功绩?”
易九的语气未变,可乐闻东却陡然觉得背后一冷。
“还是说,你刚才口口声声半信半疑,其实心里早已认定了萧闻北是邪魔外道、仙门之敌?”
乐闻东自认理亏,哑口无言。这世上,除了如今的易九之外,恐怕只有掌门和自己知道八年前灭门惨案的真相,即使知道,他也要指认萧闻北是魔尊,在易九眼里,恐怕他与掌门不过一丘之貉吧。
可是他已经因为自己的无作为而害死了无辜的同门师弟,他不想再眼看着那位师弟最重要的人也葬送了性命。
“易师弟,你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过,我们可以再想点别的办法。”他真想像过去一样捏着易九的脸或者按着他的头说没大没小,但事实上,他现在比站在师父面前还要紧张,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一边讨好着大人,一边恐惧着责罚。
易九站了起来,随手顺起一直靠在附近岩壁上的一面幌子,幌子的上面降妖除魔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乐闻东认出来那是萧师弟的笔迹。
“你要去哪里?”
易九回头,背着光线,眼中看不见光彩:“乐师兄,我们既然不是同路人,便在此分道扬镳吧。”
说完便走出了山洞。
缺少了阻挡的光线一下子涌入乐闻东的眼中,让他感到一瞬间的眩晕,等回过神来,已经看不见易九的身影,即使屏息凝神,也再也无法追寻到他的灵力残留。
就好像刚才在洞穴中与他说话的人,不过是一个幻影。
从这一天起,易九这个人似乎就从世间消失了——怀揣着那颗叫人垂涎的金丹。
名门掌门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他怎能叫旁人知道自己那贪婪物欲的心?
仙门众派,得知世间少了一位魔尊,可同时又多了一位魔尊——据说是当年惨遭灭门的正派留下的唯一弟子。
只是这位新的魔尊从未在世间露过头面,更不曾听闻有过什么暴举。
仙门之间皆传,新的魔尊曾是旧时那位魔尊的走狗,因为被魔尊洗脑,将整个仙门视为当年灭门的仇人,他如今正在闭关修炼,等到神功炼成,定会血洗仙门,为自己的师门和曾经的主人报仇雪恨。
一向松散的仙门各派,因为这样空穴来风的传言,竟在短短几年之内变得空前团结,甚至建立了除魔联盟,相互之间的走动也较过去更为频繁。
“真没想到,当年那个木讷蠢笨的小子竟然能够领悟泉底的神功。哈啊,我都有些后悔,当年让你把金丹还给那人了——反正最后也没能让他死而复生不是?不如你再去将那坟给刨了,拿了金丹,修为肯定能再上一层。哎,那样一件稀罕玩意儿就这么埋没在土里,我想想都觉得心疼。”
黑发白胡的少女端坐在一片白色的云絮上,看着泉水之中的青年滔滔不绝。
青年被清澈的泉水环绕,周身荧荧发光,虽然表情沉郁,却散发着一种圣洁神秘的气息。他听到少女的话,微微睁开眼:“这些年,多谢泉妖前辈指点。”
被称为泉妖的少女摇了摇头:“你这么说我是很高兴啦,不过我寻思着自己也没指点你什么,受不起这大礼。只希望你出山之后,能善用这神功,也算是无愧于这智慧泉的馈赠了。”
青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从泉水之中起身,水流滴滴答答地从他身上淌下来,那湿淋淋的衣衫布料紧紧贴在他的身上,然而还不等他走出泉水,那濡湿的衣服已经变得干燥清爽了。
“你出去之后想要做什么?”泉妖问道。
青年看着斜靠在洞壁上的那杆旌旗。那旗子还一如当初,蒙尘的灰白布片上,降妖除魔四个大字行云流水。他伸出右手食指,自泉中引起一道水流,以灵力为笔,以泉水为墨,在那旌旗空无一字的背面,写下了另外四个字。
“——方寸之外?”泉妖瞥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好一个方寸之外。不过恐怕名不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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