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 悠悠比目,幽情谁诉

　　晏清用犊车送之秋回韶府时，已近黄昏，一痕白月在天穹中微微露了脸。刚入了秋的江南，到了傍晚仍然未脱白日的暑气，从府门到自己卧房这一小段路便把之秋热出一身汗来。想到自己房中虽设有冰盆，但仍免不了气闷，之秋便头大如斗。

　　一路行来，之秋忽然觉得有些反常。以往，清晨和傍晚是府中最忙碌的时刻，婢仆往来频繁。而此刻，偌大的府第竟没有几个下人，若非父母出门会友，便是府里有贵客光临。

　　想到此处，之秋心中一动。自己房内既热得很，不如趁此机会去后园的小池塘弄水取凉，左右此刻府中人少，没人看见。

　　之秋往池塘边的青石上一坐，脱了鞋袜，提起一截子裙摆，把脚浸到水里去，瞬间觉得凉意沁脾，周身的燥热都缓和了许多。

　　之秋心中无比畅快，一壁用足尖戏着水，一壁口中不由自主地哼起昨日在醉梦间听到的曲子来。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之秋其实生了一副好嗓子，只是韶自深家教极为严苛，一向坚持窈窕淑女当以琴棋书画雅悦君子，歌舞弹唱这类奇技淫巧登不得大雅之堂。因而韶家三姐妹竟无一个通晓歌舞，家中也不曾蓄养歌姬舞女。

　　韶自深虽被外人称为风流雅士，其实还是古板之人。若之秋姐妹在府中歌舞被韶自深知道，必是要被禁足房中面壁多日。今天之秋知道父亲不会这么早就会完客回内院来，加上得了江莲的解药，心情甚好，便有些忘情了。

　　正唱至“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忽然身后的花丛中传出一声刻意压低的轻笑。之秋向来耳力极好，马上大声道：“是谁鬼鬼祟祟？还不快出来！”

　　话音刚落，从木槿花丛边上走出一翩翩少年，生得十分俊秀，一身蓝衣，越发显得人清朗干净。之秋见有陌生男子出现在内宅花园，本就极不自在，加之听见他轻笑，想必是已把自己方才唱的曲子听了去，不禁心中羞恼，道：“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躲在暗处一声不吭，吓我一跳！”

　　那少年笑道：“有曲子听，我何必要出声扰了姑娘的兴致？”

　　之秋道：“那你静静听曲子便是了，平白无故笑什么？”

　　少年有意逗一逗之秋，便道：“我只笑，有人把旧人愁唱作了新人笑。”

　　之秋只觉少年语意里满是调笑之意，不由怒道：“我唱我的，与你何干！你偷听本就不光明正大，却还要品头论足，好没有道理！”

　　少年见之秋动了真气，有些始料未及，忙笑着赔不是：“姑娘莫生气，在下是贵府的客人，宴饮当中有些不胜酒力，所以逃席出来走一走，误入内帷冲撞了姑娘实是不该。只是姑娘声如莺啭，风姿清雅，因而一下子看呆了，不慎失态被姑娘发觉。”

　　之秋知道他是为哄自己才拣好听的说，可心中还是比较受用，怒气消了大半，却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便仍故作恼怒地道：“你且说说，我怎么就把旧人愁唱成了新人笑？”

　　少年说：“姑娘若通文字，必然明了太白的《长相思》里深含凄苦之意，思妇心念良人，独对长夜，静剪残烛，该是如何冷清的光景，天长地远，梦牵魂离，思而不见，心中多少苦楚！可是姑娘歌声清灵欢快，反而失了诗中那沧桑冷清的韵致了。”

　　之秋犹自嘴硬：“我并不知相思有多苦，又如何能唱出那其中悲凉呢？”

　　少年笑道：“姑娘少不识愁是好事。只愿姑娘永远不识相思之苦，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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