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经年旧梦,芳踪何处
是夜，金陵城风雨如晦。天色沉重，似是云后隐着千军万马。金陵韶府大门紧闭，狂风卷起白日庆贺所用鞭炮的红色碎屑，竟然无端端露出杀气来。朱红府门内深锁着少女嘶声竭力的哭喊，最后终止于一句“我只恨我为何生得如此容貌，偏又做了韶家女儿”。之后便是暴雨倾盆，把一切声响都淹住。
这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是韶之秋三年来逃不开的噩梦。说起来，那天本来应算是韶氏一族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宫里才下了一道旨意，说韶家大小姐韶之春品貌端庄，才德出众，着封为燕王妃，下月完婚。
旨意一出，金陵多少名门淑媛听得旨意气歪了脸。燕王殿下身为嫡长子，出身高贵，军功卓著，深得圣心，作了燕王妃，说不准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命。谁曾想到燕王放着那么多名门闺秀不选，偏偏挑了韶家这么一个不甚显赫的门庭。
没想到韶家上下前脚刚欢天喜地接了旨摆过了谢恩宴，后脚韶家大小姐便一病不起。皇家婚约如何耽误得起，韶家大小姐一时半会好不了了，一瞧便是福薄之人，皇后只得做主收回了赐婚旨意，为燕王另娶了齐太傅家的千金齐纨素。韶家赐婚这点风波，也成了街谈巷语间不再新鲜的故事，被世人逐渐淡忘。
而就在那个夜晚之后，之秋再也没有见过姐姐韶之春，只知她得了顽疾，卧病不出，避不见人。只有贴身侍婢江莲服侍在侧。而这天，之秋又梦见了那个雨夜和姐姐绝望的哭喊，声声字字，凄怆入骨。
梦醒的时候，太阳还未升起。之秋心情压抑得紧，便匆匆梳洗了，也不叫醒睡在外间的婢女阿念，独自出府散心去。
金陵韶家一门三女，之秋行二。父亲韶自深颇有些才华，在朝中做了个五品文官，母亲方氏出身官宦世家，温柔贤淑，慧眼识才。这一双才子佳人在当年也是街头巷尾传颂的一段佳话。
韶自深治家极严，尤其对之秋和姐姐之春，从不曾稍假辞色，像这种不带随侍便大清早独自出门游逛的不合规矩的事情若是让韶自深知道，一定又是一通有关“闺训”、“妇道”的漫长说教加上罚抄《女则》十遍。
之秋轻手轻脚地披了斗篷出门去。晨光熹微，夜色未散，天光才微微发白。此时已是四月间，清晨微有寒意，尤其是临水之处。之秋信步走到秦淮河畔。河边柳条已经浅绿如烟，春水青碧，零星飘着点点花痕。朝阳慢慢升起，深碧的河水开始泛出金色。
之秋裹紧了斗篷，坐在河边青石上，眯起了眼睛。大概有心事时候最容易犯困，可石头上哪里有可以倚靠之处。一不留神身子一歪，便直接趴在了地上，摔得七荤八素。这么恍恍惚惚摔一下也就算了，偏巧地上还有块尖锐碎石，手肘直接撞了上去，霎时便觉得使不上力气。
之秋心中懊恼，忽然见侧面伸过一只手来，手型修长，很是好看。“姑娘可还好？”之秋一转头，身旁一个少年书生，青衫素冠，立在浅金的晨光里。之秋很是尴尬，又想到男女有别，便下意识地摇摇头说不妨事，想避开那只手自己起来，但是自己现在半躺在地上，手肘又使不上力，若不借助外力大概很难不失体统地从地上站起来。
少年很是善解人意，径直去折了一大片宽阔的叶子，道：“姑娘怕是伤了筋骨起身不便，不如在下隔着叶子扶姑娘起身，既帮到了姑娘，也不曾失了礼数。”之秋想了想便点头。
少年把叶子覆在自己手背上，之秋便隔着叶子扶了少年的手勉强站起身来。叶子犹带着点滴晨露，清凉入骨。叶子下面少年手背的温度缓缓透过叶子传到之秋手心。之秋毕竟只是年方十四的闺阁少女，面上不自觉地泛起了红晕。
少年把之秋扶到一旁，问道：“姑娘可是住在附近？”
之秋点点头，感激地笑了笑，脸上红晕未褪：“多谢公子。我家就在附近，我歇一会便回去。不妨事。”
少年道：“在下这里尚有些自己配的活血化瘀的药粉，姑娘可愿意敷一些试试。”之秋本来便有些尴尬，刚想拒绝，但是手臂实在疼得厉害，便点头致谢，用另一只手接过药粉，挽起袖口自己洒了些许。
少年礼数极是周到，见之秋准备挽起袖子，自己便侧过身去看那拴在一旁的马。之秋趁此机会抬眼悄悄打量他。约莫十七八岁，眉眼温润，面庞的线条柔和得恰到好处，温文地几乎有些像女儿家。肤色略白了些，整个人气质清爽干净，如晨间竹露，如雨前香茗。
之秋上完了药粉，少年自去一旁牵了马，道：“姑娘既无恙，在下便先告辞了。另有一事，在下来此本是来寻访一位长辈，可否请姑娘告知何处是韶府。”
之秋“啊”了一声，含糊道：“我正要去那边，不如我与公子同去。”
少年道：“怎敢劳烦姑娘。”
之秋忙道：“不妨事，不妨事。”
之秋走在少年身侧，本想问少年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却又由于女儿家的矜持，不敢问出口，眼见快要走到府门口，之秋只低着头心中暗暗着急。此时天已大亮，远远可以看到府中下人洒扫街道。
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之秋心想若是让父亲发现自己清晨偷溜出来，又要挨罚，便想绕开正门，从侧门回去。因此便停步道：“公子，前面便是韶府了。”
少年会意，行礼道：“多谢姑娘指路。”
之秋终究还是问不出口，有些怅然地福了一福，转身走开。忽然，背后少年的声音响起：“姑娘，在下……叶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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