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五章 阴云之二
谐趣园内一池碧水随着暖风银波潋潋,偶然可见金银交错的鱼影在底下掠过,层层叠叠翠绿的莲叶上数十株含苞欲放的荷花亭亭而立,飘送着缕缕清香。
面对这样的景色,珍妃满肚子不悦,原本好好地陪着皇帝在知春亭品茶看书,却被讨厌的皇太后唤来这里作陪绑,更没劲的是,看着可恶的皇后和冷淡的姐姐瑾妃赔笑的脸,自己也不得不扯开脸皮虚应着。
“你们可知道这知鱼桥的来由?”慈禧皇太后手扶凭栏,眺望美景同时笑着问道。
“敬请老佛爷指教。”几乎异口同声的回答,谁都知道皇太后是想讲故事,岂敢不洗耳恭听?
慈禧皇太后兴致勃勃地娓娓道来:“当年高宗皇帝六下江南,非常喜欢无锡的寄畅园,于是决定在这万寿山下仿照着造一座园中园,不多久成千上万的能工巧匠挖湖堆山,建造殿堂,移来北方松柏,种上南方翠竹,湖畔是五彩画廊,殿前是白玉雕栏,园子造好后,风光优美,玲珑可爱,高宗皇帝相当高兴,谐趣园的名声不胫而走,传到了两个住在东海蓬莱岛的仙人耳朵里,两位神仙心里想这谐趣园的风光难道能比我们蓬莱仙境还好不成?抱着好奇心下凡来一看,都觉得谐趣园的胜景确实无与伦比,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这湖中有点空旷,其中一位神仙灵机一动,把手里的龙头拐棍朝天上一扔,霎时祥光四射,云气蒸腾,拐棍儿化作一条白龙,湖面上飞了几圈一头扎进湖里,龙的身子变成了一座汉白玉的石桥,龙头变成了桥头的石牌坊,高宗皇帝听闻谐趣园的美景惊动了神仙,龙颜大悦,走到桥上在石牌坊上写上了‘知鱼桥’三个字,谐音‘知遇桥’,以表达对两位神仙的感谢之意。”
众人听完皆欢声叫好,唯珍妃一个人觉得夸张无聊之至。
正在此时,一个小太监上前禀道:“回老佛爷,孚郡王福晋到了。”
“来得正好,让她进来一同观景。”慈禧皇太后笑容可掬。
孚郡王福晋进来后,所有人都立即发现了气氛不对劲,请安后站起来的贵妇人双目通红,脸上是极力掩饰着的惊惧惶恐,嗫嚅着:“奴才特地前来向老佛爷请罪。”
慈禧皇太后收起了笑脸:“出什么事啦?说吧。”
孚郡王福晋瞅了瞅皇太后身后的皇后、瑾珍二妃、荣寿公主、四格格等一众宫眷,眼神闪烁不定。
“老佛爷……奴才……奴才……”
慈禧皇太后登时觉得这一整天的好心情俱飞到爪哇国去了,回头扫了一眼,淡淡地道:“皇后,你们先各自回去吧。”
皇后等众人原聚精会神地等着听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么一来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一一跪安退避,只有珍妃如蒙大赦,领着素花归心似箭。
待众人散去,身旁只余李莲英一个,慈禧皇太后看着眼前忐忑不安的孚郡王福晋再道:“好了,给你留面子了,现在说吧。”
午后明媚的阳光洒落在知春亭周边茂密的桃柳枝上,围绕亭子的湖水莹洁如玉,远处玉峰塔影,西堤桥横,蓝天绿水,天光一色,身处其中的皇帝全神贯注在手中的书卷上,浑然不觉。
亭廊外树干后,李大姑娘悄然无声地张眼望去,只见皇帝身穿一袭浅蓝缎常服袍子,外罩一件石青色团牡丹暗八仙纹织金缎小坎肩,垂眸低头,高挺的鼻梁下薄薄的双唇,侧脸轮廓俊秀雅致不乏英气,肤色在天光的照耀下显得莹白如玉,通身的高贵儒雅,气质翩然。
李大姑娘直觉脸庞微热,暗想干瘦呆板的皇后哪里配得上眼前的俊俏郎君?不提笨重的瑾妃,那个珍妃亦仅仅称得上丰盈可爱,根本不是什么绝丽美人,凭什么占尽君王独宠了呢?上回皇太后还说她比二妃俊多了呢。
虽然兄长劝诫言犹在耳,可世间事总有个万一,未曾尝试先予放弃未免太没志气。
捧稳手中的杏仁酥,从树干后转出来,轻悄悄地朝亭子的方向走过去。
寇之钰和几个小太监认出来人是皇太后身边李总管的妹妹,心存顾忌没有上前阻拦询问,李大姑娘走到皇帝跟前停下,手捧托盘屈身下拜,嗓音甜脆:“奴才嫣红给万岁爷请安,这是奴才亲手做的点心,特地送来给万岁爷品尝。”
等待回答的时间显得尤其漫长,李大姑娘心如鹿撞,七上八下,琼脂般的鼻端甚至冒出了几滴汗珠。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反应,寇之钰等太监侍从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无觉,皇帝捧着书本心无旁骛,似乎仍沉溺其中。
李大姑娘咬咬嘴唇,鼓起勇气提高嗓音再道:“奴才嫣红给万岁爷请安来了。”
话音刚落,就闻皇帝‘啪’的一声合上书本,喝道:“赶紧走开!少在这里啰嗦!”
语气不算很重,可蕴含的愠怒像无形的压力逼来。
这一声呵斥令李大姑娘吓得不轻,差点把手里捧着的点心给抖落了,哆嗦着腿站起来,胆颤心惊地告了罪,不敢多作逗留,跌跌撞撞急步离开,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做天威难犯,浑身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幕碰巧落在为皇后取定例,正要回宜芸馆的小宫女梅筝眼里。
于是,方回到宜芸馆的皇后便如此这般地听到了梅筝的报告。
“真有这回事?”皇后有些难以置信。
“回皇后主子,千真万确,这李大姑娘仗着自己是李大总管的妹子,成天向人炫耀自己袖口里是成捆成捆的银票,可说到底不还是一个奴才,宫里头从来就没有奴才还有资格放赏的说法,所以谁都不理会她,现在还把主意打到万岁爷头上了,万岁爷也是她能宵想得吗?真把自己当人了?一个奴才硬往上巴结,裤裆地下插令箭,冒充大尾巴子老鹰,所以连大公主那么尊贵和蔼的人,也从不给她好脸儿,即便她来请安,大公主瞅都不瞅她一眼——”
“好啦,你是太闲了跑来向主子饶舌根吗?”兰鑫一面截住了梅筝的滔滔不绝,一面对皇后禀道:“主子,这种事别往心里去,奴才不知分寸,主子无须跟她们计较。”
皇后沉吟了片刻道:“梅筝,这种事你回来报我是对的,可是不用多说无益之言,李大姑娘毕竟是老佛爷身边的人,须知道‘打狗还得看主人’,你懂了吗?”
“是,奴才记住了。”梅筝立即跪下诚惶诚恐地回答。
“嗯,你下去吧。”看着梅筝惶恐的样子,皇后露出安抚的微笑。
室内恢复了宁静,皇后并没有为此事动肝火,别说李大姑娘是皇太后身边新近的红人,即便不是,她也犯不着跟一个皇帝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奴才计较,只是提起皇帝,回想到刚才珍妃那匆匆忙忙又喜不自禁的身影,心里更多的是落寞。
自己与皇帝之间还能找到和好的契机吗?
皇后的伤感烦恼还未能开解,三天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对于贝勒载澍的嫡福晋——自己堂妹静怡的到访,皇后相当意外,她请安后说的第一句话更让皇后感到惊讶。
“为澍贝勒求情?”几天前在谐趣园知鱼桥那里,孚郡王福晋欲言又止的模样在皇后的脑子里闪现。
孚郡王福晋是贝勒载澍的养母,即叶赫那拉静怡的婆母,载澍比当今皇帝长一岁,原是闲散宗室奕瞻之子,于光绪四年八月奉懿旨过继给了宣宗皇帝第九子孚郡王奕譓,光绪十年时曾伴读上书房,慈禧皇太后想把侄女们都嫁给宗室子弟,于是五年前皇后的这位堂妹——皇太后小弟照祥之女成为了载澍的嫡福晋。
“奴才只能求皇后陪奴才一起去向老佛爷求情了……”叶赫那拉静怡的眼角犹带泪痕,说出口的话怯声怯气。
“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你先详细说给我听听,心里有个数方能行事呀。”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皇后岂敢冒冒失失地跑到慈禧皇太后跟前多嘴。
“原是贝勒爷宠爱的那个贱……”意识到是在皇后跟前,话到嘴边慌忙改了口:“那个房里人生了个娃,天生不足,在我跟前养了几天就夭折了,那女人给贝勒爷吹枕头风,硬说是我给弄死的,贝勒爷说我嫉妒不容人,我气不过跟他争吵起来,他竟然动手打了我,我一气之下说要在老佛爷跟前告他一状……”静怡悻悻地道。
“那你?”
“我当然只是说说,可额娘……”静怡越说越小声,皇后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孚郡王福晋那天究竟……”
“我也不知道额娘对老佛爷说了些什么,今个一大早,宗人府就跑到孚郡王府来拿人,不由分说把贝勒爷捆了就走,说是老佛爷懿旨,载澍对母亲不孝,重责八十大板,送宗人府永远圈禁……”说着说着静怡眼圈概红了:“从来宗人府打宗室子弟俱是作个样子,谁敢把爷们往死里揍啊,可贝勒爷硬被打得蓝绸单裤都粘血带肉地脱不下来,几乎把命都给丢了,还不许人探视……皇后……姐姐,这……这不是奴才的本意啊……”
叶赫那拉静怡终于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皇后听得惊疑,载澍虽说是过继给孚郡王府,并非孚郡王与福晋的亲子,可总归是孚郡王福晋一手带大成人的,孚郡王福晋断然不可能为了皇太后侄女媳妇而去告自己养子一状,回顾那天的情况,孚郡王福晋无疑是来请罪乞饶的,怎么反而弄巧成拙成这般糟糕的下场?
皇后实在猜不透个中缘故。
静怡继续哭道:“夫妻之间打架吵嘴原也是寻常事,如今老佛爷判了咱贝勒爷永远圈禁,可叫我往后怎么办呀?皇后姐姐,你可得帮帮妹妹……”
对于慈禧皇太后,皇后多少是心存惧怕的,看样子静怡也是知道姑妈的厉害而不敢独自去说情,可是她的情况亦着实可怜,自己若袖手旁观未免不近人情,细细想了想,皇后道:“这样吧,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还不太清楚,要帮忙分辩也无从说起,倒不如我陪着你去,由你自己向老佛爷说法,我从旁寻机会为你和澍贝勒说话便是,你觉得这样行得通吗?”
静怡本意就是想找个壮胆的,见皇后答应,自然诺诺称好,皇后让她到里间整理好仪容便一并前往乐寿堂求见慈禧皇太后。
乐寿堂起居室内,角落里的四只镀金九桃大铜炉燃着檀香,袅袅的香烟萦绕,然皇后和叶赫那拉静怡丝毫不觉得心旷神怡,反而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慈禧皇太后在明间正中的宝座上坐着,脸色沉沉。
早料知其来意,没给两人开口的机会,皇太后抢先发了话,话音并不大,可冷得像冰的语调令人发怵。
“一个两个净是些不争气的东西!还想为自家混账男人说话么?还说情?治的就是他忤逆母亲的罪,养育之恩不是恩啊?不孝之罪罪大滔天,胆敢给脸不要脸,宠妾灭妻?!我这是为你作主来着,还反过来为他求情?!”
皇后和静怡低着头听训,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孚郡王府内,礼亲王世铎携宫里的太监宣读着慈禧皇太后对贝勒载澍的判决:
“亲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据孚敬郡王福晋奏称,伊子贝勒载澍情性乖张,不遵教导,平日多有触忤□□。本月初九日,孚敬郡王福晋寿辰,该贝勒先期捏病请假,懿旨赏赐寿物并未敬谨跪接,本府家庭亦未叩祝,实属胆大藐法,孝道有亏,若不从严惩办,殊乖孝治之意,载澍着革去贝勒,交宗人府重责八十板,于空室永远圈禁,著派宗令礼亲王世铎传旨遵行。其孚郡王应行承继之人著该福晋自行择定,请旨办理。钦此。”
完全意想不到的结果,孚郡王福晋听得手颤膝摇,等宣诏完毕当场便昏了过去。
好不容易醒过来,孚郡王福晋第一件事就是请来宣旨的礼亲王,泪流满面地哀求:“礼王爷,您可否代我向老佛爷说个明白,我没有告孩子不孝,请老佛爷开恩收回成命,把载澍给放了吧。”
礼亲王世铎闭目摇头叹息:“福晋还是表示叩谢皇太后的恩典罢。”
孚郡王福晋傻了眼:“礼王爷您这是说疯话么?说到底我当真没告载澍不孝啊,原只是怕静怡挨了打会进宫告状,于是我先去向老佛爷告个罪,免得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谁承想……即便退上一步,载澍当真有错要罚,也罪不至落个永远圈禁啊,这究竟算是什么回事啊?”孚郡王福晋后悔莫及,泪水涟涟。
对着孚郡王福晋充满乞求的目光,礼亲王世铎苦笑着小声道:“福晋你还不懂吗?你仔细想想,这忤母不孝,宠妾灭妻条条罪状都是冲着谁来的?你们家载澍不过是个杀鸡儆猴的样板而已!就凭这条,说情管什么用?!只能吃了这个亏,等着老佛爷气消后能回心转意吧。”
孚郡王福晋听得愣住了,经此提醒她也想起了当今皇帝与载澍同样是过继的嗣子,同样娶了慈禧皇太后的侄女,帝后因珍妃而不和在宫外亦是人尽皆知……
福晋顿时哑然。
同一时间,正在玉澜堂看书的皇帝和珍妃也知道了此事。
“什么?就为这个判了载澍永远圈禁?”皇帝不敢置信,载澍曾经是自己童年时代在上书房的伴读之一,虽说不上感情亲厚无间,总归是童年玩伴,乍听到如此离谱的消息不由得吃了一惊。
“是的,奴才听说因为是孚郡王福晋亲自进园子告了贝勒爷不孝,所以老佛爷特别的生气,说是要严厉重办,决不宽贷。”玉澜堂的小太监跪倒在地如实禀告着。
“奇怪,那天珍儿见孚郡王福晋并不像是来告儿子状的样子呀,再说这也未免不合情理……”珍妃略有所思地回忆起三天前的情况。
皇帝让小太监起来,思忖了一会儿道:“朕去找皇爸爸吧。”
念着与载澍相识一场,皇帝无法视若无睹,正打算出发,寇之钰躬身上前劝阻道:“万岁爷,奴才以为此时不宜为贝勒爷求情。”
皇帝止了步,与珍妃一并看向他。
“此话怎讲?”皇帝不由得问道。
“回万岁爷的话,老佛爷如今正在气头上,听说给贝勒爷定的罪名是‘不孝母亲’和‘宠妾灭妻’,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万岁爷若在此时前去为贝勒爷说情,只怕会招惹出旁的是非,徒然令万岁爷为难啊。”
皇帝就这番话中嚼出些许弦外之音,顿时醒过味来,示意前来回禀消息的小太监退下,方低声向寇之钰问道:“你的意思是皇太后对载澍的惩治是冲着朕来的?”
“奴才不敢这样认为。”寇之钰当即跪下磕头道:“只是奴才以为老佛爷这番处置自然有她老人家的道理,以万岁爷的身份对待此事反该避避嫌,以免节外生枝,况且老佛爷正恼着,若万岁爷贸然前去说情,救不救得贝勒爷还说不准,不如先静观其变,待事情过去了,再设法为贝勒爷开脱才好。”
一旁听着的珍妃觉得寇之钰说得太对了,姑且不论慈禧皇太后是否心存指桑骂槐之意,就皇帝和载澍贝勒俱是过继养子的身份同时都娶了皇太后的侄女为媳妇,在她看来,皇后一贯含沙射影令人疏远讨厌,万一因为替载澍贝勒说情从而让皇太后借机就此事教训皇帝,逼着皇帝去亲近皇后,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皇上,珍儿认为寇公公说得没错,万一让老佛爷借机对您说教,那可闹心了,不如照寇公公说的,私下找人去照应着被圈禁的载澍贝勒,等事情丢开了,再借旁人的手去帮他脱身解困方为上策。”
皇帝对他们二人的话是心有戚戚然,于是决定待过些日子绕着弯子再救载澍。
可是该如何营救载澍的方案还没想出个万全之策,从醇王府中却传来了醇王福晋病重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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