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重阳酒爽菊花酿
“唯有你来的迟了,林兄。”
玄衣的男人那低沉的嗓音一响起,几乎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林鸢他俩,全场蓦然一静,随即爆发了响亮的应和声。
“可不是嘛,我们可就等着你了,林贤弟!”
“我们可都说好了,林兄,来晚了可是要罚酒的!罚酒!”
“就是啊,程公子,您还不赶紧给小林贤弟上酒来啊?”
……
程……程?!
留莺看着柳成丝默默退到玄衣男人身边,忽然就想起来这个程公子是谁了。
要说起这位程家的嫡长公子来,可是颇有些花名在外的意思。家中姬妾无数,在外游戏花丛。柳成丝便是他最得意的外室之一,而留莺在她成为杂役的第一天就在一个雅间里见过他,那时被他抱在怀里暧昧的,好像还是“琵琶仙儿”都雪晴呢……
不过难怪刚才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悦耳得有点耳熟。原来还真是有过一面之缘呢。
“咳,对不住,各位,林某路上有事耽搁了。”林鸢对着四面的宾客抱了抱拳,然后又转过身来,对着玄衣男人浅浅一揖,“抱歉了,程兄。”
程公子细长的狐狸眼对林鸢和留莺两个人微微一眯,微微一笑,道:“不先介绍一下这位小妹妹吗?”
留莺惊讶地抬头望了望程公子,又扭头看向林鸢。
林鸢在底下轻轻捏了捏留莺的手,意思是叫她放心。然后朗声对众人道:“这位是留莺姑娘,是我的……”
留莺的心里忽然有点紧张,她从没想过林鸢会在他的朋友跟前,究竟会怎样介绍自己。在座的也有不少女子,除了作为“外室”柳成丝之外,也有相貌极相似的男女,像是被兄弟带出来长见识的深闺小姐的模样;也有奴颜婢膝地跟在男人身边,举手投足风尘气的女子。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一首很久之前听过的老掉牙的歌,《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那自己在别人眼中,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在林鸢语气停顿的短短一瞬间,留莺想了很多。然后她就听见,林鸢用十分坚定的语气,轻轻搂着她的肩膀,对所有人说道:
“她,是我的人。”
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果不然,全场哗然。
“没想到平日里不近女色的林鸢,原来是背着我们藏了个小美人啊!”
“林兄弟好福气呢!”
“哟,这不是粱梦阁当红的清纯丽人么,没成想,竟是林贤弟的人呢。”
留莺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说我也是他的好妹妹。随即她皱了皱眉。她刚才是真的忘记了曾答应秦伊伊的对“外保密协议”,直到听见有人酸溜溜地点破她粱梦阁清玥的身份。
不过显然,林鸢一直记得,所以他才会有那样顾虑的停顿。不过,他最终还是说,她是他的人……
“喂,这样说出去没关系么?”留莺偷偷问道。
“你就是我的,留莺。”林鸢自然是懂得她的意思,“我既然能带你来这里,那我必然也已经预料到了这个情况。你放心,我总有一天会堂堂正正地把你迎娶回家……”
林鸢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青衣小童捧着一只倒满了酒的大海碗走到两人眼前。
“这是……”
“林兄,”程公子笑盈盈地看过来,“这碗酒,任凭你说什么,都是推不掉的。”
林鸢抿了抿嘴唇,伸手接过酒碗来。
“别!”留莺忽的拉住他的胳膊小声道,“你不能再喝酒了,忘记你上个月喝醉之后犯病的难受劲儿了?”连几天发高烧,拼命咳到吐血。简直把留莺吓坏了。那时她一时心焦,曾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好好守着他,叫他离酒精远远的。
……话虽这么说,但她清楚,她和他在这个世上,毕竟都还身不由己。
果然,林鸢对她安抚一笑:“没关系,仅此一杯。我若不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会答应的。”说完,一饮而尽。
“好,爽快!林兄虽说来晚了,倒也算开了个好头。咱们今儿不论是轮到谁挨罚,都得像林兄一样,痛痛快快的,这样大伙才都能玩的尽情尽兴。”程公子放下手中的酒觞拍了三下手,“来人,都准备起来吧!”
九个衣着身量长相都神肖酷似的青衣小童们,从一块遮挡用的水墨屏风后面鱼贯而出。有的手上提着食盒;有的抱着小案几和蒲团;有的抱着一大把去了枝叶只剩下长长秃杆的黄灿灿菊花;有的手里端着方盘,方盘上面还从大到小依次摆了九只酒觞;还有最后一个,手里捧着的是一个大肚长颈的金灿灿的雕花瓶。
留莺倒是认得这种瓶子,这是个喝酒、游戏时用的投壶,在粱梦阁里时不时就能见到,这也是红袖和黄眷姑娘们的必修课。可是作为清玥的留莺倒是玩的少。
抱着投壶的小童把插在里间的长签子抽了出来,将空壶递给柳成丝。见林鸢和留莺还站在那里,连忙领他俩走到唯一还空着的案几旁,看着人在蒲团上坐好,这才轻声询问他俩需要哪个型号的酒杯。留莺不等林鸢回答就擅自选择了一套九只里最小的两个,并将更小的那只放到了林鸢眼前。
林鸢哭笑不得,连忙轻声起誓今天绝不多喝。
小童们给二十五张桌上都摆满了丰盛的酒菜之后,又如来时的那样一个个消失在屏风后面。
“今日重阳佳节,承蒙诸位肯赏光前来,我程文彦感激不尽。”程公子施施然站起身,举起手中的杯对众人道,“只是今儿又不同以往,来的不仅有风流才子,更有一众英雄豪杰、绝代佳人齐聚一堂,实属难得。文彦以为既然咱来的人多了,就不宜跟以往那般还玩些笔墨的游戏了,不如咱玩些新东西。柳成丝!”说着,用没举杯的手轻轻拍了拍跪坐在一旁的美人儿的翘臀。
柳成丝顺从地起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长长的白练,然后抱着投壶走到众人围坐的空地中央。
“投壶,人人都会玩,那么各位就陪奴家玩点不一样的。既然是重阳,咱就改投菊花。一桌三朵,凡是坐在桌边的都可以投。三朵全中者,自饮一杯,众人陪饮三杯;投进两朵,自饮两杯;只进一朵饮三杯;一朵没进的,先到中间去‘受罚’,或唱曲、或作诗、或舞剑,把大伙哄高兴了为止,再下来罚饮一杯,众人再陪饮一杯。”
柳成丝把投壶搁在地上,又将白练抖开。
“这白练,九尺九寸长。为公平起见,客人拽一头,我拎另一头,携壶只走九尺九。再待我执壶献舞一段,舞毕,各位方可投出。”
柳成丝语方毕,下面就纷纷议论开了。
“啧啧,你们文人喝酒的规矩都是个麻烦!”
“……是挺麻烦,不过听上去倒是蛮有意思的。”
……
“那么诸位,都听懂规矩了?”程文彦扬声问。
“……差不多懂了。”
“哎呀,大不了玩几回就明白了。”
程文彦点点头:“那好。这里的酒,是咱自家酿的菊花酒;饭菜,都是临仙客栈的招牌饭;饭后的甜点则是粱梦阁出品。吃喝随意,无需客气。酒量好的用海碗,差些的换小杯,实在喝不了酒的找人代喝或者换茶水皆可。在我这里,不多强求。”
“好!程兄好气量!”
“程贤弟甚是豪爽!”
留莺心中也对程公子的好感度蹭蹭直升。越是不逼酒的主人,越能令人感到宾至如归的轻松愉悦。
“那我就先干为敬!”
程文彦仰头,一饮而尽。
重阳会正式开始。
二十五桌宾客,一致请程公子先投。程公子三让,宾客再三请。程公子久让不许,终于答应。
柳成丝拉着白练的另一头,在九尺九寸远处站定。皓腕一抖,九尺九寸的白绫从程公子那头脱了手;藕臂一撩,长练如白龙一般冲飞上天,“啪”的一声,尾巴在空中抽了个响。
不待片刻,墨色的山水屏风后面响起了丝竹之声。
柳成丝一手持壶,一手执绫,在方寸大的地方跳起了婀娜的舞来。
即使其舞技是在内行人眼里,实际上是形美则美矣,神却稍有欠缺,不如粱梦阁肖婉儿,也不如她自己的歌技。可柳成丝果然人如其名,腰细如柳,似柳扶风,再合着她一身火菊色的长裙,随着身形的旋转翩翩如花般绽开,和着清爽的秋风跟四溢的酒香,美人舞的如火如荼,看客亦赏的如痴如醉。
舞蹈最后定格在一个像是雏鸟起飞的动作。柔软的身体低伏得离地面极近,双臂伸展着,头深深地低下去,下巴顶在膝头上,而投壶却被牢牢地置在她的脖颈,乐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消散。
程文彦起身,从案几上拿起三只菊矢来。为了方便投掷,菊梗早已用一尺来长的细竹签固定过。只见程文彦熟练地把长杆并成一束捏在手里用力一捻,花束在指缝里翻转了两下,忽然长臂一个发力,倏地将三只箭一齐掷了出去,只听“啪啪”两声,当即壶中进了两支。
一时间掌声雷动。
程公子勾了勾唇,对众人痛快地饮下两杯。
宾客纷纷喝彩。
留莺拿起桌上的菊花颠了颠,实在有些头重脚轻,并不那么好投的样子:“啧,程公子一看就是老手,三支一起投都能射进俩,也不知道练了几年才能做成这样。”留莺咋舌,转头问身边的林鸢,“你投壶厉害么?”
林鸢咧着嘴,摇摇头:“差极。”
“……那一会儿我替你投吧,我以前还没怎么投过呢。先讲好,反正我的投壶水准也差极,咱俩旗鼓相当,万一真三投不中,你也怨不得我!”
“放宽心啊,莺,我本就是打算让你投的。”
……
程文彦喝完酒,对柳成丝道:“顺序仍由你定吧,只要在座的不重不漏就好。”
柳成丝点头应下,环顾四周,忽然迈步向留莺这边走来。
留莺不自觉地放下手里刚捏起来的小点心,心头不觉一紧。
只见柳成丝唇边一抹揶揄的笑,一边走向林鸢……的旁边,把白绫的一头递给了在座唯一一个身边没有伴儿的客人。
“卞三郎,您先请。”
被叫做卞三郎的书生,年纪似乎已经老大不小了,胡子拉碴,粗布短衫,白绫递过来时他正一个人喝酒,看样子不像是来赴宴,倒像是一副失恋买醉的模样。
他睁开泛着红丝的双眼迷蒙地看着柳成丝,苦笑:“成丝姑娘……”
“哈哈哈!还没开喝这位先生就要醉了么?”
不远处传来的大笑声传来,打断了书生的话。
留莺惊诧,定睛一看,果然是阿默尔,那个元宵节一起过打铁花的胡人酒肆老板!
阿默尔将最大号海碗里满满的一碗酒一口饮下,颇有些得意洋洋地对着这边道:“老先生啊,喝酒不能只一口一口舔,得这么大口的喝……不过看老先生的样子,还是先别喝酒的好,要不一个壶都投不中,会丢面子的!你们中原读书人,不是最重面子的吗?”
旁边一个肥头大耳的好事佬见状,也立即附和道:“就是,就是!一会儿投不中的话,卞三郎你就学学前朝曹子建,来个七步成诗,再怎么说也得在你离京前让我们开开眼,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见到您了呢!”
马上又有几个人跟着一唱一和:“一首诗怎么够!像卞三郎这种有倚马千言之才的人,得七步成三首才行啊!”
卞三郎接过白绫,讪讪地看着柳成丝跳完舞,把投壶遥遥举向他。
九尺九的距离,卞三郎恍惚觉得它竟变得如此遥远,仿佛在一瞬间化成了他漫漫的宦途。也不知他前生得罪了哪路神仙,才会让他今生一次次地与那顶乌纱帽失之交臂,愈行愈远。在座的谁人不知他卞三郎满腹经纶?谁人又不知他回回屡试不第?明明怀才,偏偏不遇,欲投无门。一转眼二十年有余,困在熙攘的京城空熬期许。
他明明未老,却像是先衰。双目不知是在酒精还是什么的刺激下,竟然已经花了眼,他的手臂也在不听使唤地颤抖,只好摸索着捡起桌上的菊矢。
一次,不中。
两次,还是不中。
四周隐隐传来了嘘声,好像有人在起哄,让他不用再投,直接把诗写出来就得了。
够了!够了!他受够了!他走还不成么,他这就离开这恼人的京城还不成么?!
这个官帽得来竟如此卑微不堪,他不要了还不成么!
正当他准备不顾一切地拂袖而去的时候,人群忽地响起一声娇俏的叱喝。
“都怨你!都怨你出门不带脑子四处挑事,这下好了,引地大家都去调笑人家卞公子了!开宴前不是说今儿还是这位卞公子的饯别宴么,你还敢带头欺负他,你怎么这么喜欢丢我的脸?你真是气死我了!”
那个威猛高大的胡人老板旁边,原本依偎着的娇小汉人姑娘突然起身,一点也不顾阿默尔时怂时凶的道歉和威胁,扭着水蛇腰走到他身边,一把抽走了卞三郎手中的菊矢,一扬手臂“啪”地一声,箭入壶口。
全场瞠目。
那姑娘继续旁若无人地对卞三郎俯下身,盈盈一拜:“卞公子,小女子黄咏衿。方才我家主人饮酒过量被风一吹,不幸罹患面瘫,一时嘴角抽搐口不择言,无心之间对公子多有得罪。但愿奴家方才擅自作为没有唐突公子,不周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卞三郎忙摆手:“不唐突,不唐突!”
黄咏衿点点头,又对转身对众人说道:“各位爷,程爷,小女子也顺道给大家伙儿赔不是了,还望各位爷也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被她呛住的那几位好事佬们脸色不太好,此时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发作,只好不约而同地去看这女人的主子阿默尔,可谁知道那个打胡地来的大块头竟不恼不怒,反而是一脸沮丧地盯着站在卞三郎身边的黄咏衿。
程公子一边享受着身后美人的捏肩,一边微微转动了一下身体,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缓缓开口:
“可惜我不是‘大人’,也不打算轻易地饶过你搅乱了我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游戏规矩。”他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黄咏衿,又指了指卞三郎,“你们俩商量一下,谁上来‘受罚’?谁在下面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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