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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成桓比从前憔悴了些,脸颊瘦削,面色淡白如蒙了尘的玉石,上面还粘着一层细细的青苔,是未曾刮净的胡茬。江莫忧并不为他难过,反而隐隐感到一种快意,憔悴是应该的,他若现在还能意气风发,江莫忧更要将他恨入骨髓了。

  江莫忧见他迟迟不说平身,懒得让自己受累,索性自己起来,在河边将东西摆好,开始燃纸祭奠。成桓不敢与她挨得太近,也不想离得太远,两人约莫隔了三尺距离,各自执行自己的任务。

  黄色的纸钱和元宝在黄色的火焰中一点点燃尽,化成一屑屑黑灰,融入无边的黑暗中。碎屑在火光中跃动很有节奏,仿佛真有神明尙飨,让人无端生出敬畏。在一片寂静中,成桓沉默地望向这边,“朕不记得你家中有人过世。”

  江莫忧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并非祭献家人,而是祭献我自己。”

  “你自己?”

  “是啊!”江莫忧白皙的面容在黝黯与橙红中交错着明明灭灭,“这具身体可不是死过一次吗?这回我就是来祭奠她的,我侵占了她的肉体,占有了她的人生,哪怕并非我的本意,让我心安理得、什么也不做也说不过去。”

  “你仿佛很后悔?”

  “我当然后悔,做什么皇后呀!”江莫忧轻轻笑起来,笑声却不动听,发干,发涩,像一块放久了的麻糖,“日日关在这红墙之内,哪儿也不得去,还不如回去做我的十八线小演员,反而逍遥自在!”

  成桓静静地看着她,他和她的理想从来都是不相同的,就好像男人和女人那样大的差异。男人生来有着无数的梦想,而女人一心追寻的只有爱情。成桓是带着雄心壮志过来的,他要成为至高无上的君主,这是他的人生。可是江莫忧,她一直报持着消极的态度,哪怕她曾经积极地掩盖。犹记得当初,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要成为皇太后,统领这后宫的第一人,让所有人都拜倒在她脚下。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一句玩话,一句演戏演多了脱口而出的话,她终究太过天真。

  成桓脚边也有一个小小的火堆,也有一团小小的光焰,他沉默着、不发一语地一点点往里头递着纸钱,递给看不见的孤魂。那里头也许有先君,也许有最初死去的那个孩子,他将那具婴儿的躯体发扬光大,逐渐成长成现在这个模样。

  江莫忧看向那边,忽然笑道:“看到陛下,臣妾仿佛又多了一个祭奠的对象。”

  “你咒我死?”成桓的面色遽然一变。

  “臣妾怎敢诅咒天子?皇上可还记得一句歌吗,‘纪念我死去的爱情’,臣妾觉得,将纪念改成祭奠,似乎也说得通呢。”江莫忧不仅这么说,几乎还唱出来,那情景是又可笑又可悲的。

  成桓意识到她的灰心失望,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不,你的‘爱情’并没有死,它还在朕这里,还在朕与你之间。”

  琼瑶式的告白已经不足以打动人了,江莫忧摇了摇头,“不,你的爱情已经随着绿袖一起离去了,你现在说这些话,等于欺骗我第二次,你以为我还会上当吗?”

  成桓快步过来,急切地抓住她的胳臂,“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我终于明白,也希望你明白,我心中的人一直是你,从来不是绿袖、或者其他什么人。”

  “当初苏无袖可把你迷得团团转呢,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吗?”江莫忧冷笑。

  成桓急道:“那是我糊涂,以为见到故人,不可否认,绿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童年玩伴,她又是个女孩子……但,这说明不了什么。你试想,绿袖当时不过是个小姑娘,我怎么会对她动心呢?我又没有那种癖好!”成桓摊着手,作出无奈的模样。

  “成桓,我想你大概没抓住重点,”江莫忧一字一顿的说,“我并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在乎的是夫妻之间的忠诚。当时我问起你们的过往,你本可以坦然告诉我,可是你没有,你想我还能相信你吗?”

  她说的很有道理,成桓不得不承认,“对,这一点是我的错,可是我对你的心是真的。从前或许还笼罩着一层迷雾,现在确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我要你,我要和你一起度过这一生中剩余的辰光。”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挚。

  不愧是帝王,连告白都带着专-制的意味。江莫忧忽然柔柔地笑起来,“你的誓言我都听在耳里了,不过——你打算怎么证明呢?”她故意拖长尾音。

  “怎么证明?”成桓愣愣地看着她,“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

  “那好,口说无凭,你愿意为我去死吗?”江莫忧的笑愈见柔和,她觉得自己几乎像一个邪恶的妖怪。

  成桓盯着她看了十秒钟,就在江莫忧以为他要打退堂鼓的时候,成桓忽然一撩衣襟,一跃而下,以一种优美的姿势落入黝黯的河水中,荡开一大圈波纹。

  江莫忧并不为他担心,成桓已经学会游泳,要脱身是不难的,只要他懂得知难而退。可是这个人似乎与江莫忧预想的不太一样,他大概真要寻死,不仅没看到他游动,甚至连一点扑腾的痕迹都没有,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

  一刻钟过去了,河面仍是一片平静,江莫忧终于着急起来,这么长的时间,憋也得憋死了吧。又过了一会儿,她再也按捺不得,自己也纵身跃下。

  她在水下摸着了成桓的身体,这个自愿找死的蠢货已经晕厥过去了。

  ——————

  成桓醒来时,已然身在温暖的床上,很熟悉的感觉,这自然是江莫忧的寝殿。他身上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米白色寝衣。他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江莫忧呢?

  江莫忧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她亦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只有湿哒哒的头发看得出她曾经下过水——这是没有电吹风的弊端。

  成桓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就知道你不舍得让我死。”

  “不是不舍得,而是不敢,你若真淹死了,哪怕是自找的,别人也会疑心到我头上,我可担不起弑君这个罪名。”

  成桓晓得她是嘴硬,正容道:“那么,现在你愿意相信我的真心吗?”

  江莫忧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嗔道:“你也忒傻,我的心但凡狠一丁点,你就真个死无葬身之地了。你可曾想过,你若真死了,这后宫与前朝将发生怎样的动荡?”

  “我懒得想,也来不及去想,我要证明我的心意,只有这唯一的一条路。”

  江莫忧忽然迅捷地伸出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成桓难以置信地捂着脸颊,但听她道:“你太蠢,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同情你吗?想你这种头脑一热就不顾后果的傻蛋我是不会喜欢的,难道别人说什么你都得照做?你未免太没见识了,这哪是一国之君的风范,别人会怎么看你呢?”她的话说得又快又急。

  成桓的手缓缓从脸颊上滑落,露出五个鲜明的指印,他斩截地道:“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知道从今往后,但凡是你说的,我都必须去做,并且一定要做到。”

  只这一句,江莫忧的心蓦地软下来,她掩饰着转身,“我到底不是专业的,虽然给你把水控出来,未免落下什么病根,还是请太医瞧一瞧的好。”

  成桓一把拉住她,“不要出去,别离开我。”见江莫忧用力瞪着他,他又补充道:“今晚是中元夜,我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待着。”

  不敢一个人待着,倒敢一个人往河边去?江莫忧也不戳穿,只为难道:“可你的身子……”

  “我没事。”成桓打包票般地拍着自己的胸膛,“你放心,我没事。”

  话虽如此,他半屈着的身子却索索地抖着,嘴唇发白,一面不自禁地打了两个喷嚏。江莫忧睥睨着:“看看,到底受凉了。现在还没到生火盆的时候,我去给你灌个热水袋来吧。”她觉得自己真是富有同情心。

  成桓却死拽着她不肯撒手,一来二去,江莫忧也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想怎样?”

  “我只是身上有点发冷,要是有人能给我一点温暖就好了。”成桓微微阖上眼,张开两臂,作出求拥抱的姿势。

  说得这样文艺,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江莫忧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朱唇微启:“那好吧,我就成全你。”她用力一跃,像一枚炸弹往成桓怀里冲去,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这一撞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哎呀,痛……”成桓抱着手肘,连连哀嚎。

  江莫忧得意地拍了拍手心,“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叫你敢占我的便宜!”

  成桓却紧紧地抿着嘴,不发一语,脸色也青白了。他那痛苦的表情不似作伪,不会真骨折了吧?江莫忧有些失悔,试探着道:“你怎么了?”便欲上前查看伤势。

  仅仅是一刹那的圣母心发作,江莫忧已经落入成桓的怀抱中,他的胳臂牢牢地钳缚着她,力道柔中带刚,不容逃脱。江莫忧不觉满面通红:“你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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