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大结局 (1)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十月初十一,晨阳渐升,透过藤萝架照在江书婉的身上,她白玉般的脸庞上睫羽扑闪,唇角始终凝固着,面无表情。秋风拂过,一片残叶突然飘飘坠落,落在她肩头,她恍若未觉,只是低眉凝眸,望着地上那张黄色信笺,怔怔出神。
有密信来报,凤翔在夜都一次不小的战役中受伤,胸口中了一箭再加上本就心神烦劳,如今已是病卧床榻,难以起身。因着担心皇帝病危影响军中士气,这才层层隐瞒了下来,甚至连守在东都城外的凤绝亦是不知晓。她的人,几番打探下,才确认了这一事实。
如今,正是他们全线展开计划的最好时候。
而她,昨晚自接到密信时起,已然下令展开最后的行动。两年多前的历史即将重演,夜半之时,会有内应将东都城东门悄悄打开,放行躲在城外密林之中已久的东宸国军队。
原隋国公的亲兵们并不知详情,他们只以为她要扶持太子上位,自然是大力支持。而她早就下令,除了少部分军队留下在皇宫之中保护自己,其余的皆是与凤绝对峙于西门。
谁也想不到,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夜晚,东都将会悄悄发生一场如此巨大的政变。很快,东宸国的军队便会直逼皇宫。
而东宸国另一支军队会同时沿小路包抄夜都,给予凤翔最后致命的一击。相信凤翔病重之身,又要再战,也拖不了多少时日了。
此外,还有新罗国三皇子皇甫昭倾尽全力相助,自美兰城发兵直逼柳雁城。
如此一来,凤秦国境内四处起火。任凭凤绝一人,纵是再英勇善战,也顾及不暇,救得了这处,也救不了那处。
此时,晨风伴随着秋菊的清香缓缓吹入,仿佛是呜咽之声缭绕耳畔。江书婉自昨晚下令展开计划之后,便一直坐在这东窗下,她颓然坐着,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一点也不想挪动半分。
长久以来赖以生存的信念,令凤秦国四分五裂,如今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可为何她的心中,竟然没有半点愉悦的感觉,反而空洞得仿佛被蚕食过一般。
玉照宫中,锦绣珠帘,铺天盖地地垂落下半透明纱帷,上面用金线刺满了多子多福图,原是因着庆贺她诞下皇子。心中微微一酸,放眼望去,满屋子的精巧奢华,皆是他送来讨自己欢心的。
人非草木,更何况这么多日日夜夜朝夕相处,当真没有半点动容么?
可是,她终究是跨出了这没有回头路的一步。
“哇”的一声,有婴儿啼哭之声瞬间响彻玉照宫。她惊起,连忙跑入内堂之中,抱起尚在襁褓之中的君临,柔声哄了起来。五个月大的婴儿,小小脸袋涨得通红通红,扯了喉咙直直哭叫起来,那声音仿佛知晓了未来的悲戚,竟是酸酸地直刺她的心底。
“娘娘,太子殿下许是饿了呢?”一旁有宫女递上温好的牛乳,小心觑着江书婉凝滞的神色,低声道。如今,皇贵妃的神情愈来愈难测,平日多发愣,也不大说话,弄得她们人人自危,也不知该如何侍候。
江书婉稍稍回神,“哦”了一声,接过牛乳一勺一勺地喂着,渐渐君临不再声嘶力竭地哭泣,甜甜睡去。
伸手,她用绢帕擦拭着他唇角残留的牛乳,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眼眶不禁湿润起来。五个月大的孩子,轮廓已是比刚生下来时分明许多,隐隐可见修长的眉毛下,凤眸极美,挺立的小小鼻梁,唇型已然有着大气的弧度,活脱脱皆是凤翔的影子。长大以后,应该也和他一样罢,玉面潇洒,俊美得教人不敢逼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叹息的尾音似一缕凉风,缓缓飘散在空广的大殿之中。
心中,有着突如其来的惧怕,日后君临长大,她将看着他一日日酷似凤翔,时时提醒着自己曾经的所为。她真的不知道,到那时,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亲子,又该如何告诉他,是自己亲手毁了他的父皇,毁了原本属于他的凤秦江山。
怀胎十月,君临终究是她亲生,骨肉相连,他曾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这样的亲缘关系,她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了。
所以,衡量再三,她终究是为君临留了条路。等下,便会有原隋国公旧部,如今是她的亲信,前来将君临带离。她不敢冒险,东都不保后,会不会殃及君临幼小的性命。东宸国出其不意地挟持了凤秦国的文武百官,想必定会有一场谈判,而其中的血雨腥风,她不想让尚在襁褓中的君临一同卷入。
更何况,轩辕无邪此人,她深深了解,飞鸟尽,良弓藏,他未必会放过君临。毕竟,君临是凤秦江山唯一的继承人。
心中有一瞬间的迷茫,她仿佛步步走入了迷雾森林之中,眼前皆是一模一样的景色,被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该往哪里去,只得这样一味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早就忘却了来时的路……
自己是那样地左右为难。忠么?她的父亲是东宸国的守城,她为东宸国效力算是忠。可她的母亲毕竟是凤秦国的长公主,那她这般做法又算是什么?孝么?她这样做,她九泉之下的娘亲,会同意么?忠与孝之间,她已然摇摆,不知身处何方。
她更不是一个好母亲,是她,一手毁了君临的将来。而她送走他、保全他,此刻看来不过是一场寥落的笑话。
正当心绪纷杂间。
突然,似有隐隐号角声传来。紧接着,殿外一阵响动,窗棱之上都有火光滚滚闪灼的印痕,胜过朝阳的明艳,照的殿中之物似都蒙上一层朦胧血色。
伴随着微呛的烟味钻入,外边处处皆是刀剑金铁相击之声。
不同于玉照宫中宫女的惊惶躁动不安,江书婉只是紧紧地抱着君临,心中划过一缕疑惑,怎会这么快?难道东宸国的军队已经攻入皇宫之中了么?不应该罢。
那会是?
此时,只听“砰”地一声,玉照宫沉重的宫门突然被打开,一阵阵如雷的步履声轰隆响起,一队队身穿金甲的亲兵们个个一手执着明晃晃的大刀,整齐跑步入来,分列门侧。
她一惊,起身时差点踩到了自己蜜粉色镶银丝素缎裙角。
怀中紧紧抱着君临,她飞奔,近至殿门时,却突然止住了脚步,美眸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
龙头拐杖一步一拄,落地声闷如惊雷,声声都震撼着她的心房。深刻的轮廓,历经风霜满是皱纹的眉眼,他的头发全然变白,苍白的颜色,似雪般,仿佛承载了无尽的失望和痛楚。
“外公……”江书婉怔怔喊着,菱唇微张,再说不出话来,若不是殿外阳光遍洒,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缕暗夜中的魂魄。明明,她的外公已经病逝,她亲眼看着他入殓,可如今……
“娘娘,这一声外公,你不觉得叫之有愧么?”冷冽的声音响起,跟随着隋国公一同进入之人,是当朝国相左兼。信发眉张,他的气色显然很好,红润的脸颊哪里像是重病卧床?
这一刻,江书婉心下雪亮,她上当了。
原来凤翔早就洞察了一切,外公根本就没有病故,左兼也只是装病。
而她,输的彻彻底底!
她默默立着,一言不发。
华丽奢靡的玉照宫中有些窒闷,那种闷仿佛是从心底逼出,一层一层薄薄地缠上心间,渐渐令人无法喘息。
左兼素来说话最为耿直,他率先打破沉默,咄咄逼人道:“皇贵妃,你真以为自己做的一切天衣无缝么?皇上如此英明,你真以为你的所作所为,他半点都不知晓么?他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希望你能收手罢了,如今太子殿下都已诞下,你竟然……真是……太令人失望了!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你已经……已经死去的娘亲!”岁月掩饰不住苍老的痕迹,他的脸上亦满是被风霜侵染之意,唯有一双黑眸,熠熠闪亮,一如往昔。不知缘何,话至尾音,提到长公主的时候,左兼似是格外地激动起来。
隋国公上前,轻轻拍了拍左兼的肩膀,声音沉痛道:“哎,都是昔年我的错,也怪不得她。若不是当年我执意想将芷雅嫁给你,也不至于此。我自认希望芷雅能找个疼爱她的男子,而你最为刚正不阿……”
左兼一愣,呼吸渐渐沉重起来,含着一缕无望的苦笑,自嘲道:“是隋国公你看得起我,当时长公主年轻绝美,我年过三十怎敢痴心妄想,自然入不了长公主的眼了。”
“哎,我一个错误的决定。却毁了你们两人的一生,芷雅任性离家出走,而你更是至今未娶,孤身一人。”隋国公长长叹息一声,望向江书婉的眸光多了一分柔缓,“你恨我,我能理解。可你要恨,就请你只恨我一人罢。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无法再为昔年之事挽回些什么。能做的也只有,了结余生,去地下向芷雅赔罪。”
他说着,将手中的拐杖递至江书婉的手中。
龙头拐杖,上好的楠木制成,龙头黄金镶嵌,质地坚硬沉重,一杖下去,岂有命在?
他苍老的声音难掩嘶哑,“起先左兼告诉我,你恐怕有异心,我还不信,想不到真是如此。所以我配合左兼演了一出假死的戏,让亲兵大权都归于你的手中,表面上他们听命于你,可暗地里都是我在把持。接着,左兼亦是趁机装病,好让你的阴谋进一步得逞,自以为掌控了整个朝政局势。我满心希望着,你因着太子,能消减心中的怨恨,能悬崖勒马……可惜……是我错了……书婉,凤秦国也是你的母国,你若是恨,就恨我一人罢,现在你亲手杀了我,用这龙头拐杖一杖杀了我,以平你心中之怨!芷雅的事……”
江书婉突然一手抓起拐杖,她逼近一步,眼神中难掩痛心之色。眉心一震,眼看着拐杖便要朝隋国公的背脊落下,她却突然厌弃地将它丢掷一旁,只冷冷道:“当年你逼婚,你以为,不过是令娘亲离家出走罢了。你又怎会知道,娘亲因着凤秦女子的身份,与爹爹相亲不能相爱。这样的痛苦,你们又怎能体会到?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执意侵占东宸国的领土?这难道不是你们的错吗?”
“这没有对错!”左兼突然接口,他缓缓道:“除非天下归一,否然必定会有类似这样的事发生。没有我们,也会有别人!扪心自问,东宸国积贫积弱,可还有一统天下的能力?又怎能给得了百姓真正的和平?是你自己过于偏激了,缘分天定,虽然你的父亲母亲,因着家国界限,不能相亲,可是他们毕竟相爱,不是么?即便有再多的阻隔,也磨灭不了他们曾经相爱的事实,人生一世,有此,这难道还不够么?若是真恨,试问你的母亲可有在你面前表露半分?”
字字如针见血,面上血色瞬间褪去,她狠狠后退几步,几乎不能立稳。是的,娘亲从未表现出恨意,有的只是温和的笑意。爹爹搂着娘亲冰凉身体痛哭的样子,仿佛还历历在目。他们的确是相爱的,纵然有着层层阻隔,也割不断他们之间的浓烈爱意。爹爹的妾室从来只是摆设,娘亲也未曾真正介意。还有,狼祭箭阵那日,爹爹中箭而亡的时候,他的唇角只有平缓温和的微笑,也许对他来说,卸下一身的责任,反而是一种解脱罢。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真真正正的心无芥蒂地与自己心爱之人团聚。
难道,长久以来,真的是她过于执着了么?
“缘分天定,的确强求不来。朕亦是看透。”
熟悉的声音传来,低沉迷人。
江书婉愕然,旋即朝殿门口望去,日光太盛,十分刺目,几乎令她睁不开眼睛。双眸未抿合的细缝中,她瞧见一袭青色身影缓步现身于玉照宫。
凤翔停住脚步,靠在了冰凉的殿门之侧,俊眉斜飞入鬓,依旧是风采挺拔轩昂。他只是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即便不开口说话,周身都有着尊贵冷厉的气度强烈地阵阵散发出来。而这样的气度,稳如泰山,隐隐透出二十余载的历练。
江书婉暗暗叹息,看来她收到的情报称凤翔中箭伤重必定是假消息了。
此时,看到他平安出现,她的心中竟是平静如止水,没有震惊,甚至连一点波澜起伏都没有。仿佛,这样的结局,她曾经料想过千万遍一样。
他就像是一个天生的王者,锐利的目光能洞察一切。而她所有的动作,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逃不过分毫,也难怪凤秦国自他登基以来日渐强大。而他,确实有能力入主中原,一统天下。
殿内太空阔,外边的刀剑之声渐渐止歇,更显得玉照宫中静的骇人。
她低低一笑,平心静气道:“看来,入城的东宸国军队已是被你尽数擒获。想来皇宫之中,我安插的人手,你也尽数清除了。刚才外边的动乱,想来也是你一手安排的了。”抬眸,她原本漆黑的瞳仁中益发平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等着我将计划全线实施,等着我将所有的人全部暴露出水面,再将我们一网打尽。我输了,彻底输了。不过,我心服口服,我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凤翔神色冷峻,目光移向别处,并不看向她。沉稳如旧,唯有微微发冷的齿根,透露出他此刻的轻颤,“心服口服……”似是自嘲,他轻喃道:“呵呵。他……真有那么好么?”
江书婉一愣,不知他是何意。
他苦笑,凤眸中有着失望的空洞,“我九五至尊,万万人之上。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曾经纵横沙场,多少人败于我的手中。会稀罕你的心服口服么?黑阙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念念不忘?而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难道一分一毫都渗透不进你的心么?当真,连一点动容都没有?如今我们有了孩子,你竟还如此狠心。就算从前是我不好,罔顾你的意愿,强占了你。可念在君临出生的份上,当真就不能原谅我么?”
“我……”她语塞,缓缓闭上双目。明明应是无情的,今日这样突然相见,心中竟有一丝微微的抽痛。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啊。
良久,她的声音仿佛在云中漂浮着,半点也不着落,轻轻道:“皇上,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既然今日我事败,便任由你处置。”
“处置……”他齿间嚼着这两字,语中掩不住灰心与伤痛。紧紧握拢拳头,方发觉自己的手是那样的冷,有冰天雪地般的寒意从指尖一直逼至心口。
良久,他轻叹一声,微抬的眼眸似在凝望着她娇美的面容,渐渐神色都有些凄惘的迷醉,低低道:“我初见你的时候,你装扮的很丑,可是那灵动的气质令人印象深刻。再次见你的时候,你在东都城楼之上,虽是兵临城下,却处乱不惊。我曾听凤炎说起,经营得月楼的你,与白莲教渊源不浅,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暗中联络之人。那时,我真的好奇。一个外表看似柔弱的女子,原也能做着如此危险的事,还游刃有余么?你是那样的令人想深深探究下去。可愈是探究,沦陷的人确是我自己。安月之事,庆芷柔离宫,你真以为我不知与你有关么?你以为我不知你想借安月之事,令吉吉草原安远部对我凤秦国心生不满,使得北方政局更加不稳么?其实,我本就不想纳她们为妃,所做不过是顺着你的意罢了。我总想着,你对我心存芥蒂,所以我处处呵护着你,只想靠真心打动你。可是,我错了。纵然能腾跃四海,纵横天下,我也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也许,缘分真是天定,强求不来。是我,太执着了。”
“国相!”凤翔的声音突然冷硬起来,字字道:“拟旨,皇贵妃江氏,蓄谋不轨,暂囚禁于东都城楼之上。”上前一步,他自她怀中一臂抱过君临,瞥见那熟睡的小脸时,眸中痛色更浓,纵然有千言万语都只得忍住。他冷声:“朕是天子,即便你是太子生母,也不能纵容。”
左兼双膝跪地,“臣领旨,皇上英明!”
顿一顿,凤翔只以沉寂而哀默的眼看着她。
她的心,亦是随之轻颤了一下。
片刻后,他薄唇微启,字字道:“囚你于城楼之上,是让你清清楚楚地看着日后朕如何扫平七庄城,让你知晓,历史的轴迹不能改变,凤秦国日渐强大,势如流水,无人能挡。而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可笑的徒劳。东宸国气数早尽,等到朕一统天下的那日,若是你还执意效忠……朕就放你离去……让你与自己心爱之人团聚。天涯海角,你我此生不再相见。”
殿中益发安静起来,唯有沉香屑在香炉中融化的声音清晰无比。
江书婉安静听着,一言不发。虽将被囚禁,可她却并没有一丝恨的感觉,相反,她甚至觉得他囚禁她直至天下一统,或许只是不想她再次卷入纷争,或许只是想保护她而已……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竟会有这般想法……
隋国公听罢,亦是颤颤下跪,素日横扫沙场凌厉的面容,如今却是老泪纵横,他泣道:“皇上,臣有罪。一切皆因臣起,若不是臣当初一时错念……皇上体恤老臣无人可养,唯有这一孙女。谋逆之罪尚没有处以极刑。老臣深感皇上恩泽,愿亲自带兵平定夜都之乱,还请皇上恩准。”
凤翔一臂上前扶住,“爱卿年迈,夜都前线的事不用太过操心。如今有靖国公出兵相助,已经没有大碍。”
靖国公出兵相助?
隋国公、左兼与江书婉同时愣住。
靖国公观望局势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想坐等时机,若是凤秦国有把握渡过难关,他便出手相救,若是四分五裂,他则自己占据北方为王。
靖国公这个老狐狸,明明与轩辕无邪达成默契,又怎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轻易出手相助,改变立场呢?江书婉细细思量了下,若说普天之下,能有一人说动洛庭威,那人只会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洛云惜!
可洛云惜明明恨凤绝入骨,又怎会在此时,突然……失了筹码,东都的阴谋又被凤翔识破,看来庄王此次将一败涂地,再没有分毫胜算。
她没有继续深想下去,也没有必要再去想了。
因为,东宸国的命运,她再也无法,也没有能力相助了。奋斗了这么多年,她突然有一种真正轻松的感觉,因为,再也没有她能帮得上的地方了。
难道,真如凤翔所说,东宸国气数已尽,历史自有它的轨迹,冥冥中天意不能改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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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十月初十一,金色晨阳遍洒,东都之中,一场政变悄然停息,归于宁静。然相隔不甚远的七庄城行馆之中,此时却掀起了滔天骇浪。
清幽费力地自冰冷的地上撑起身,她想此时她的脸色一定是极其苍白了,唯有心口正剧烈地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口蹿出来一般。
竟然是他,是他!曾经出现在她梦中的男人,那个始终想不起来的男人竟然是他。他们之间,纠缠了这样久,纠缠千年,是孽缘么?
轩辕无邪缓缓抬头,望向她的眸色乌沉如墨,不辩喜怒,片刻后他才咬牙,字字道:“原来竟是这样的,竟是因为你这样的一句誓言,现代的时候你才对我这样冷漠,无论我怎样努力,你始终不肯爱我。原来竟是这样的,原来你已经爱他到了那般深入骨髓的地步。我找了那么久的答案,想不到竟是这样的……”
他深沉的口吻隐隐让人觉得不安,清幽咽一咽喉咙,菱唇微启道:“无邪,你放弃我罢。事实证明,已经发生的事,是不能改变的。如今你我同样与前世的自己合二为一,如今你我更是知晓了自己前世的缘由,所以请你放弃罢。我真的爱凤绝,我不能没有他……”
他眸底划过一丝迷离的光晕,缓缓行至她身边,一字一字道:“我不甘心,既然命运让我们都回到了前世,为何又要封去我后世的记忆?!为什么?这不公平!”他的声音似含着诱惑的磁铁一般靠近,“我不信没有希望,毕竟你先爱上的是我。清幽你知道么?知道你曾经爱过我,我有多么高兴……”
他轻轻地、轻轻地收拢双拳。是的,他高兴,可更多的却是怨恨,为何苍天如此作弄他,封去他后世的记忆,这还有何意义?若是……他必定不会上红焰舞的当,必定不会辜负清幽。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他甚至不愿面对,这错误是他亲手造成的。原本,他们会是最幸福的一对。
“一切都过去了……你再提也是枉然,如今我只爱他,任何事也不能改变!”清幽坚定地说道。
“呵呵,是么?”他薄唇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之意,只是淡淡答着。
这样诡异的笑,令她心中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重,正待开口时,却有急促的叩门声响起,一声急过一声,且扣声用力不小,似是最紧迫的催促。
轩辕无邪俊眉紧蹙,昨夜是东都战役最为关键的时刻,来人明知他正在清幽的房中,却依旧前来打搅,可见必定是前线出了大事。神色一凛,他连忙起身,一步上前将门打开。
屋外明媚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耀眼得几乎令他睁不开眼,他眯眸看清楚来人正是蓝毒。而蓝毒的神情难掩焦灼。
他的心,陡然沉至谷底,看来,必定是不好的消息。
蓝毒开门见山,直接道:“庄王,我们秘密攻打东都的计划失败了。”
轩辕无邪当即凝滞在原地,他负着手,指节像一颗颗滚圆的鹅卵石,半响才问道:“怎会?照理天衣无缝才是,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蓝毒低叹道:“每个环节都出了问题。我也是刚刚才接到的消息,昨夜我们伏击于东城门外的人马在夜半时分入城,城内理当有人接应才是,可不想接应之人原是埋伏我们。幸得有一副将拼死突围,将消息传递出来,我们的第二波人马才没有跟着入城送死,减少了过半的损失。看来情况有变,庄王,会不会是江书婉,她临时改变了主意?毕竟她生下了凤秦太子,所以才……”
轩辕无邪摆摆手,摇头道:“你不了解她,她绝不会背叛我,更不可能临时倒戈。她若是真有二心,必定会提前与我说清楚。骨肉相连,她若要顾念自己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会怪她。就好似我明确告诉她,当日箭阵之下,江远道是我下令一并除去,为保东宸国,当时我甚至连她也想一并除去。她明明知道,也没有怨我。只因,自小相交,我们心中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就是捍卫我们的国家,一统天下,无论牺牲谁,都不能阻止我们的理想。所以,一定是其他环节出了问题。”他凝眉想一想,突然问道:“蓝毒,夜都那边可有消息?许是那边出了问题。”
蓝毒低首自袖中取出一封加急信件,沉声道:“有的,我刚才过来时,正逢十万火急送到,我一并截下给你送来了。”
轩辕无邪立时凝眉,他接过打开,快速扫过每一行字。看完的时候,他的手已是情不自禁捏紧,手中信件亦是被他揉得极皱极皱。深邃不见底的眼中,折射出决然而阴沉的眼光。
蓝毒的视线落在脸上尚有着一分苍白的清幽身上,片刻后才移开,只问道:“怎样?难道是北方出了问题?”
轩辕无邪冷笑,“是靖国公,他两天前就进兵夜都,协助凤翔控制了局面。他们还扣了我们的人,挖出书婉的内线,估计书婉定是收到了错误的情报,这才……好在我留了后手,还有一条内线他们并不知晓,要不我们此刻还被蒙在鼓里。”
清幽闻言,担忧道:“那书婉她,目的暴露,她岂不是很危险?要知道,身为凤秦国的皇贵妃,谋逆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是要丢了性命的。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救她!”语未毕,她已是冲出门口,意料之外的是,轩辕无邪并没有出手阻止,拦下她的却是一抹蓝色的身影。
“清幽,冷静点,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蓝毒眸中沉积着隐痛,缓声道:“清幽,你回来就好。如今哪里都不太平,你留下,我会好好看顾你的。”
转眸,他看向轩辕无邪,复又凝声,“庄王,如今我们在夜都、在东都均失利。皇甫昭定是要看着东都的动静才肯发兵的,想来这次是不会肯轻易出手了。如此一来,我们的计划全盘崩溃,又蒙受如此巨大的损失,只怕很长时间难以缓神。那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要不先将金玲玲自夜都召回?还是?”
轩辕无邪认同道:“你先去将金玲玲召回,看看夜都那边还剩下多少人马,尽数撤回来,重新整合。蓝毒,这阵子辛苦你了,你先去罢。至于今后,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应付。而且这一次……”他突然冷笑出声,目光犀利如剑,远远望着碧蓝无云的天空,似要刺穿它一般,字字道:“本王心中已有绝招,定教凤秦国从历史上消失,化为乌有!”
清幽目送着那湛蓝的身影消失在明艳的日色之中,她回眸望着轩辕无邪眸中正透出的决绝,心中惊到无以复加,脱口道:“无邪,你想要做什么?”
有不好的预感涌上,如今他恢复了后世的记忆,该不会是想?
“呵呵。”他森森冷笑,那声音像伺机而动的猛兽一般,字字恨声道:“若是我早些恢复记忆,岂容他们欺凌到我头上?用后世的军事技术对付他们,想必绰绰有余。譬如,投石车,连弩火炮,哦,对了,还有火炮战舰,神风船……每一样都是至强无敌的。呵呵,区区凤秦铁骑,算得了什么?我定会一一踩平他们的疆土,教凤绝有来无回。”
她大惊,满心满肺里都扯出恐惧,一臂将欲离开的他生生拽回来,“你疯了么?既然我们恢复了后世的记忆,你还有什么看不穿的呢?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历史亦是不能改变的。东宸国积贫积弱,总有一天要分崩离析,长江后浪推前浪,亘古不变的道理,你究竟在执着些什么?”见他眸色益发深沉,她更急道:“无邪,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将后世的科技用到这里来。”
他回眸,语音中的冰冷刹那间掩去了阳光的温暖,“你在担心着什么?担心他么?担心凤绝?!你放心,我一定要他死!非但要他死!还要毁了他的国家。既然你发誓再不会爱上我,只爱他一人。我就要教他尝尝我所承受的痛苦,失去爱人,国家风雨飘摇的痛苦,我要他感同身受!我要杀了他,让他永世不得超生,我看你们怎样生生世世要如何再续前缘!”字字若九天玄冰,他微眯的双眼,漏出凛冽的杀机。
她额头有涔涔冷汗滑落,冰凉一滴,倏然滑落,只觉心都凉透了。
他虽用力甩开她,可她始终不放开,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急道:“无邪,我不会走,我留在这里陪你,永远都不走,好不好?你不要这样!你收手罢。你不能,不能灭了凤秦国。”
反手扼住她的手腕,他缓缓摇头,“太迟了,我意已决!”
她更急,顾不得手腕间的疼痛,“究竟要怎样,你才肯收手?”
他回身,冷觑着她,“我要你,亲手杀了他,这样我就收手。你能做到吗?”
她愕然,怔怔间已是情不自禁地垂下双手,他亦是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
冷冷一笑,他拂袖离去。
***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十月初十一,凤秦国成功阻止了东都政变,一直驻扎在城外对峙的左贤王,终得率兵进入东都城中。只是,至此左贤王一直告病,不再上朝。而左贤王妃则是留下一纸书信,称无德无贤胜任左贤王妃一职,自请废去王妃名号,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从此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民间纷纷揣测,左贤王妃自大婚之夜起曾经失踪多时,也许所诞下的孩子并非左贤王亲生,这才无颜面对,只得黯然离去。也有人言,曾亲眼看见左贤王率重兵在山崖之下搜索,听说找的是一名女婴,日复一日,始终没有能够找到,左贤王因此渐渐灰心,一病不起。
更有人大胆猜测,这名女婴许是左贤王亲女,所以他才会这般疯狂地寻找。而人都知,左贤王曾与东宸国宁和公主、白莲教教主白清幽有过一段坎坷情缘,又有人见过白清幽曾经怀有着身孕,后诞下一女,那会不会就是他们的孩子……
秋冬将至,逐渐冷寂的寒风被愈演愈烈的流言染上一丝暖意,仿佛每一阵风过,都能听见遥遥被风吹来的关于左贤王的种种揣测与猜度。这样的猜测,无从证实,只是流传着,渐渐带了一分凄切同情之意,甚至将其与宁和公主跨越家国的爱情传为了一段佳话。
而人们,在这样的茶余饭后,听着动人的爱情故事,更多了一分向往和平。
十月末,靖国公率军横扫,势如秋风,凤秦国成功平乱夜都。吉吉草原亦是臣服,北方四郡根基稳固,至此凤秦国的江山稳若磐石,牢不可破。
相较,东宸国却在这样的光芒四射之下逐渐黯淡下去。甚至七庄城中的百姓已是成群陆续撤离。也许,在他们眼中,凤秦国拿下七庄城,占据九江以北所有疆土,已是指日可待。
民心涣散,江山动摇。
不安的情绪,甚至传至远在九江南边的南都之中。年幼的新帝轩辕若离在朝臣的众说纷纭中惶惶无措,只交代了一切都听庄王的嘱咐。
波澜四起中,始终沉着不变之人,唯有轩辕无邪。
……
***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十二月末的时候,东宸国亦是这般沉寂了将近两个月。
凤秦国大军纠集,压境七庄城,战事一触即发。
这日,晨曦初现,霜雾满天,冷冽冬风刮过,漫山舞动着黄叶。
昨夜七庄城中来了一名神秘黑衣男子,轩辕无邪亲自接待,洽谈至很晚很晚,后又带着数百精兵与这名黑衣男子一同沿路上山。
这清山乃是七庄城境内紧挨着东都的一座孤山,风景秀丽,因着已是冬季,霜浓雾重,更添几分缥缈之意。
轩辕无邪派出几十名精兵在前开路,那黑衣男子亦是携数名随从在身边。清幽一路小心地尾随,跟着他们来到一处隐秘的山坳之中,看着他们在一处山洞之中反复进出。最后在山洞门前,支起一座石棚,垒砌的黄土及膝高,随着两支长香一左一右地插入黄土之中点燃,青烟缓缓缭绕起来,长长的帛条,滴血盟誓,碎成两半的青玉碗,更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色彩。
清幽心知定是轩辕无邪与此人达成了什么协议。东宸国表面上看起来寂寂了一段时间,只有她清楚并不是这样的,这一定是轩辕无邪在争取时间,秘密进行着他下一个计划。
她十分心急,也不知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而他也总避着她,不让她知晓。
正在心神焦虑间,她突然瞥见那神秘黑衣男子身边一名随从装扮之人长相十分眼熟,细看之下,她美眸陡然圆睁,竟然是……
***
入夜后,漫天无星月,只有一片无尽的空茫。
一抹黑影轻身一跃,潜入一处客栈之中。轻轻推门,脚步轻飘如絮,在里面之人发现之前,黑影身手敏捷,已是将一柄青锋匕首凉凉贴在房中女子柔细的脖间。
“别动,我知道你这次跟着皇甫昭一起来七庄城,肯定是另有目的。只要你一五一十告诉我,我不会要你性命。”
夜渐深,屋内一盏残灯如豆,被挟持的女子正披衣端坐。面上丝毫没有惧色,只是缓缓转过脸来,瞧着面前的蒙面之人,眸中闪动着一点晶莹之色,开口时,声音已如青瓷落地般支离破碎,“清幽,是你么?”
清幽一怔,不想自己的身份已是被识破,旋即她伸手取下罩在身上的斗篷,轻轻抖了抖,掸去上面沾染的夜露,淡淡道:“兰元淇,想不到你还真是好眼力。”
兰元淇微微一笑,自发间取下一根银簪子一点一点将火芯拨亮,手势温柔而轻巧,烛光落在她逶迤的长发上,似闪耀着点点泪光的星芒。
“我没有好的眼力。只是我想,你来这里的目的,和我来这里的目的本就是一样。所以,我知道,只会是你。”她微笑着,执起身边一盏白玉茶盏,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不经意间,尖长的指甲划过粼粼泛波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清幽当即明了,她微微惊愕,“难道说,你跟随皇甫昭来到这七庄城中,是因着有事要告诉我。而你知道,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找你,可是这样的?”
兰元淇缓缓点头。伸手抚了抚自己略显疲倦的面颊,她突然说起旁的事来,“清幽,你可知,前段时间,我竟然在柳雁城中见到了雪魅。她如今嫁了一名富裕的商贾,我见她衣着华丽,容光满京华,看起来很是幸福的样子。我与她略略说起往事,彼此都颇有感触。看起来,她应当过得很好,再没有从前的妒羡之心。”
雪魅,这是多么久远之前的一个名字了,久到她早都快忘却。清幽望着兰元淇妩媚的神色,突然问道:“她过得很好,那你自己呢?”
兰元淇幽幽一笑,“我?已经不重要了。”
清幽一时不解她话中为何有此凄凉之语,只当她感怀际遇。时不待人,她开门见山道:“我要知道,皇甫昭与轩辕无邪之间又达成了什么协议,究竟在密谋着什么。”
兰元淇垂首,自贴身的里衣中取出一叠薄薄的纸,映着烛光,依稀能见纸上似是工程之类的图,她叹息道:“我一直受控于皇甫昭,自从离开王爷身边,便在柳雁城中开起了画舫,明则接待往来之客,暗中却是为他传递消息,留意夜渠开凿之事的一举一动。”
将薄纸放入清幽手中,她突然凛了神色,示意清幽附耳过来。
清幽依言。
随着兰元淇在她耳边的低语,她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终冷峻成撕裂了黑暗不见五指的夜色。
天,夜渠开凿背后竟然有着这样巨大的阴谋。若不是她寻到兰元淇,后果不堪设想……
也不知为何,兰元淇越说声音越低,当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她好似抽尽全身最后一分力般。
清幽起身时,眸中满是感激之色。事不宜迟,她必须赶紧去通知凤绝,阻止轩辕无邪疯狂的举动。可跨出房门的时候,她略有不放心,回眸觑了一眼兰元淇苍白的脸色,皱眉问道:“我若走了,将来皇甫昭会不会发现是你……”她的话,立时止住。
只因,她瞧见,一缕鲜红正以怒放的姿态自兰元淇的唇角缓缓滑落。大惊之下,她这才注意到了一旁已然空置的茶杯,原来,方才兰元淇饮茶的时候,便已经服毒。
夜凉如水,此时吹在身上却仿若刀割般疼痛。
眼眶瞬间湿润,清幽颤声道:“你……这是……何苦?”
她只笑,“我的命……本就低贱如泥……皇甫昭为人阴狠……我早晚都是一个死,还不如这样死的干净。虽然王爷对我没有半分情意,可他曾经的出手相救,是我此生最美亦是最值得怀念的记忆……能为他做些什么……我很……高兴……”吃力地撑在桌边,她极力舒展着因痛楚而扭曲的容颜,“你快走,时间不多,今夜你一定要想办法出城……我不能做到的事,只希望你能完成……别让我……白白牺牲……”
“嗯!”清幽咬牙转身,推开门的瞬间,只觉屋外西风卷帘,横扫落叶。
极目望去,眼前皆是迷茫诡异的黑夜。
身后,逐渐无声。
伴随着眼角一滴晶莹滑落,她纵腾一跃,身形消失在墨黑的夜色之中。
***
七庄城门前。
清幽负手而立,一袭白衣,腰悬清绝剑,身背射日弓,直闯城门。
夜风越刮越劲,天上积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点星光。随着一道身影如闪电般自城墙上跃下,掀起强劲的秋风簌簌直扑,蓝毒踏风期期而至。
本应是湛蓝的衣衫,此刻在暗夜润泽之下,呈现出别样的黑色。唯有他手中一支寒玉笛,雪亮的颜色,仿若雪后初晴般耀眼。他一臂横挡在她的身前,手腕一翻,玉笛已是指向她心口致命之处。
清幽纹丝不动,只淡淡问:“一定要这样么?”
他心中一滞,“我不能让你出城门。你别逼我出手。”
她淡然一笑,缓缓抽出一条白色丝带,动作娴雅地将射日弓牢牢绑在身上,缓缓自腰间抽出了清绝剑。
如今她受制于轩辕无邪,幽冥琵琶亦是被他扣下,绯腹毒蛇早就放生,唯有这一剑一弓。
她此去,途中艰险可想而知,她必须带上武器,哪怕明知射日弓赤金颜色过于耀眼,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都无法藏身,哪怕明知如今守城之人是蓝毒,她也不得不闯。
心思转得极快,心中执念,她一定要将这重要消息送出,不能让兰元淇白白牺牲了。想到此际,清幽意随心动,气贯剑刃,一片白光随着剑意卷起,裂电般向蓝毒攻去。
蓝毒迅速避过,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见她剑光乍起,手中寒玉笛或挡或撩,将如丝剑气接下。数着过后,他不再躲避,冷喝一声,势如雷霆,夹着风暴之势,攻向清幽。眼下这般关键的时候,她唯有留在七庄城中才是最安全的,他不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清幽暗叹一声,知他不会轻易放行。长剑回折,一力横扫,她劈开他凌霄天地间的攻势,踏空翻腾几周,随之身姿轻盈落地。
两人皆是顶尖高手,武功本就难分上下,一时间斗得是飞沙走石,群鸟飞离,转眼间已是过了百招。难分胜负,然东方已是隐隐有青白色露出,天边渐渐地亮了起来,好像有谁在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层粉色,其间似蕴着无数道雷电般的金光。
清幽知时间紧迫,若是天完全亮了,轩辕无邪闻讯赶来,她就再也走不了了。她深深吸一口气,剑气猛然迸发至最强点,长剑凌厉刺出,宛如旭日喷发,蓝毒看准了她已然心急,寻到空挡机会,蓝色身影在漫天剑影中掠过,堪堪一掌袭上她的肩头。
清幽并不躲避,她生生受下这一掌,顿时喉间喷出一股温热的鲜红,染上了他在日光下显出与天空同色的蓝衣之上,刹那间开出朵朵艳丽的红花。
蓝毒大惊,心中猛烈抽痛着,上前便想看看她的伤势。
他真不是有意伤她的,他以为她必定能躲开,也不知为什么她会反而迎上来……
就在他靠近的那一瞬,电光火石间,清幽猛然起剑,寒光乍闪,直飞天空,带着尖锐的啸声在空中划过一道青色弧线,直直割过蓝毒左臂。
“啪”地一声,寒玉笛堪堪落地,他紧紧捂住自己手臂,有鲜红的血不断地自他五指间渗出。
清幽的声音泠泠响起,虚无地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对不起,我无意伤你。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最信任的人,是我的挚友。”
蓝毒剧痛之下,真气紊乱。该死的!她的剑上竟然还有毒,眸中染上一分绝望之色,他的声音悲凉如弦月,“清幽,你不要走。有些事,真的不是你能够阻止的,你放弃罢,好不好?就当是……我求你了……”
她咬唇,无语,只遥遥望着天际。
太阳终于爬上来了,霎那间将霞光布满了半个天,似维护着这一轮金光灿烂的朝日。
“蓝毒,再见!”
金光与红霞交映生辉,一如她绝美的棕红长发,还有那熠熠生金辉的射日弓,一同远去,直至完全没入无边湛蓝的天空之中,直至消失殆尽。
只余一袭蓝衫,如三尺碧水,在城楼之下缓缓飞扬。
他静默立着,心,空洞得仿佛被蚕食过,再找不到丝毫跳动的感觉,唯有冷寂,唯有沉重。他终究无法阻止她,还是说,命运本就是无法阻止的,任凭你如何去努力。
他好担心,好害怕……
会不会,有朝一日,她就像那天边谪仙般远去,再也不回来……
***
东宸国永庆二年。
凤秦国万和八年。
十二月三十日,连日来,漫漫天空里一直是云山云海。像是有谁扯开了一大块灰布,将偌大的天空囫囵个儿全给遮起来了。无穷无尽的雪花,时而零零落落,时而飘飘洒洒,一直持续到五更,才算渐渐止住。
雪花簌簌声,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清幽本就极轻的脚步声。
她本想直奔东都城,不想却在半道之上瞧见了皇甫昭,看着他所去的方向,竟是东都南城门的九江边。她思忖着,这皇甫昭必定是另有重要之事,或者是想见什么人。
是以,她一路尾随着他,一直来到九江边这处偏僻无人的密林中。
昨夜下的雪并不大,亦很软,落地即化。地上没有积雪,处处是一片冬日萧凉的景象。密林之中,诡异的松枝无限伸展着,遮住了此时初升的阳光。
遥遥望去,唯有一柱深黄色的光线穿过树干,透过林间缝隙和繁密的针叶,落在一袭妖娆的背影之上。身量不矮,曲线玲珑有致,墨发及腰。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面容仿若严寒冬日乍然绽开一朵独特红梅,明耀了所有人眼。
清幽吸一口凉气,是她!
皇甫昭几步上前,没有赘言,只问道:“东西到手了么?”
姬玉蝶长方形若宝石般的双眸微微闪动,突然莞尔一笑道:“三皇子,你何必这么急。有些日子不见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问我的么?也不问问我最近是否过得好。我侍奉了你这么多年,三皇子你也不至于这么冷情罢。”
他轻轻皱眉,语中颇有打发之意,“眼看着,大计可成。事成之后,本殿下就接你回去,你还是本殿下的妃。”他顿一顿,语意放缓一分,也不再自称“本殿下”,柔声道:“我还待你像从前那样。”
像从前那样……
她的心如同重重地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无数道细碎的冰纹,无止境的延展下去,斑驳支离。伸手,自衣襟中取出一叠图纸,她轻轻放入他的手中,只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回到从前,你……以为还可以吗?”
他没有听清,眉眼间如笼寒霜,匆匆翻了翻手中的图,冷眉这才稍稍舒缓,抬眸冷觑了她一眼,随意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复又瞧了瞧她的衣着打扮,他突然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穿这么少?小心着凉。”
她微微怔愣,片刻后神色已是恢复如初,轻轻摇一摇头,“我不冷。”双手负在身后,她轻轻地揉搓着,只觉指尖仿佛在冰水中浸过一般,没有任何温度。她怎会不冷?她的人连同她的心,早就冻得麻木了。
皇甫昭将手中的图折好收起,语中难掩兴奋道:“本殿下谋划了这么久,总算要守得云开了。这一次,凤秦国必然要瓦解,而我新罗国亦能强大,占一席之地……”
“是么?未必罢!”语未毕,不远处松树后有一抹高俊的身影缓缓步出。
深刻若刀凿的五官,飞逸的剑眉,浑身充满了男儿的豪气。一袭窄袖黑袍,领边、袖口滚了狐绒,他的头发结着繁复的样式,缀以狐貂作装饰,一截发梢垂荡在胸前,系着金色的缎带,正在寒风中轻轻飘荡。
只是这样冷厉的气势,也难掩他眼底一抹黑青,以及他薄唇的苍白。
清幽的心,随着他的出现,深深纠起来。上次与凤绝一别,又是好多时日,他的气色看起来更差了些,本是一双黑曜石般熠熠生辉的眸子,如今也添上了抹不去的哀伤。是因为小溪么?尽管此时他极力借着冷冽维持着冷静,掩饰着他内心底处的痛,可她依旧能看得出来,他的心底,从没有停止过悲鸣。
皇甫昭因着凤绝的突然出现,高大的身躯僵了僵,他微眯了双眼,凌厉扫向姬玉蝶,薄怒道:“你出卖我?!”
姬玉蝶缓缓后退一步,只以冷漠的眼神远远看着他,并不说话。
凤绝摇头道:“并不是她出卖我。是你,太小瞧我了,皇甫昭。”顿一顿,他深邃的眸底划过冰冷之意,“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一直被你蒙在鼓里么?你先是指使兰元淇蓄意接近我,想要取我性命,还想从我手上获得军事机密。此计不成,你又企图在夜渠之中散播瘟疫,残害我凤秦无辜百姓,幸好被我及时发现阻止。皇甫昭,你一直暗中与轩辕无邪合作,真以为我一点都不知晓么?除了瘟疫之事,我还曾在夜都之中洛云惜比武招亲的擂台之上见过你,想来你那时便在打探我凤秦国北方的政局情况,思量着如何动摇。后来你又与轩辕无邪一同利诱祁奕,让他陪着你们演了一出好戏,令靖国公因着丧女之痛对我心生不满,最终兵反。你们倒是聪明,懂得利用和放大我们凤秦国内部新旧贵族间的矛盾,造成北方局势混乱,进而拖累我们。后来,你又想借修渠一事假意投靠我凤秦国,实则想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令轩辕无邪与我们合作共灭紫竹国的谋略看起来更多几分可信。皇甫昭,我说的每一桩,可有错?”
皇甫昭冷笑几声,眸中透出几分锐色,连连击掌,只是那赞叹声冷冷的,丝毫没有温度,“不愧是左贤王,分析得真好。”顿一顿,他字字如冰珠般吐出,“上次算你们凤秦国命大,躲过一劫。不过即便这样又如何?”
晃了晃手中的图纸,皇甫昭目光淡淡从姬玉蝶面上刮过,“本殿下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刚才本殿下看了看,这城里城外的军事部署的确是真的。更何况,姬玉蝶办事一向没让本殿下失望过。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转眸,他瞧了瞧她,冷道:“定是你出门时不小心,被他发觉了。看在你一直以来忠心耿耿的份上,这次就功过相抵了。本殿下也不与你计较。”
姬玉蝶轻轻一嗤,不置可否。唯有如烟眉宇间隐隐透出迷茫与仇恨。
凤绝扬眉,冷笑道:“图自然是真的,否然你方才拿到手时便应戒备了。只是,你有那个命拿走么?”说罢,他自腰间缓缓抽出清绝剑。那样的动作,十分轻柔,十分缓慢,像是一名最优秀的正等待着捕捉猎物的猎人,不急不缓,优雅从容。
凌厉一剑劈下时,只见光华纷错,龙吟不绝,剑光如同腾蛟舞凤,裂空破风。
这一刻,四周的风都好像突然凝固,只有这满天飞舞的杀气盈盈腾腾。
凤绝的剑法,有着绝佳的姿势与力度。本是可以一举击退皇甫昭。不想待到剑气接近时,皇甫昭好似整个人凝立在原地,他不曾挪动半分,亦不躲闪,平静地教人反而心生疑惑。
下一瞬间,他好似一整面玻璃墙般轰然倒塌,碎成一片又一片,落了满地。再下一刻,他已是现身凤绝身后,长剑直朝凤绝身后刺去,眼看着皇甫昭如惊涛怒卷的一剑将要刺中凤绝。
“小心!”清幽惊喊出声的同时身绽春雷,纵身扑上,长剑堪堪挡住皇甫昭刺向凤绝的必杀一剑,但皇甫昭强大的内力已然透过锋刃,使得凤绝身背一麻,向前跌冲了一步。
凤绝听得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不由一怔,竟是清幽,她怎会来了?伸手,他悄悄拭去唇边溢出的一缕鲜红。他不想,让她见到自己如此狼狈,更不想让她知晓,如今自己的内力已是只剩下四成不到。
皇甫昭眸露得意,道:“左贤王武功独步天下,本殿下还未曾领教过。今日一试,不过尔尔嘛。也对,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左贤王你这天下第一,如今也该禅让了。”言罢,他又是轻身一纵,身形顿时消失在密林之中,复又现身,手执长剑横扫。
清幽被他逼退两步,凝眉寒声道:“移形换影之术,江湖中早就绝迹,我只见黑蝶使过,你怎么也会,难道是黑蝶教你不成?!”咬牙,她恍然,“圣教之事,果然是你参与其中,让黑蝶帮你制成圣药,残害天下百姓。还有托雅真神现身,那愚弄百姓的‘雪纺’布料,都是你的杰作。皇甫昭,万万人的性命,你行此阴毒之事,就不怕遭天谴报应么?就不怕日后那么多冤魂向你索命么?”
皇甫昭“哈哈”大笑起来,“索命?!谁要索命尽管前来,即便是阎王亲自出马,我也教他有去无回。谁也不能阻挡本殿下的前途大业!”顿一顿,他继续,“连天都助我,你们想不到吧,一次机缘巧合我救了奄奄一息的黑蝶。她感激我救命之恩,倒是帮了我不少!”
长剑凌空一劈,凤绝冷喝:“少废话,纳命来!”
清幽亦是挑剑迎上,因着皇甫昭能使出移形换影,身形飘忽不定,攻击无处不在。她缓缓向后靠去,直至贴上凤绝挺直的背脊之上,牢牢护住他的背心。这样,无论皇甫昭从哪个角度攻来,他们都能防住。彼此身体相触的那一刻,她只觉有暖流自心底侃侃流过,能与他再次并肩,这样的感觉,是如此幸福。
霎时,皇甫昭自暗处现身,兵器再度在空中相撞。
凤绝与清幽配合极佳,两人手中的剑挥舞自如。双剑合一,共同刺出时,清幽感到一股强劲的内力,迅速窜入自己的经脉之中,顿时令她舒坦无比,而凤绝亦是感觉到从清幽剑中传来的一股至正至醇的内力,让他整个人飘然平和,内息刹那运行顺畅。
如此强烈的感觉,这就是清绝剑双剑合一的魅力所在么?
他们脑中灵光闪过,眼神交汇中,已是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运势递出手中两剑,剑刃相击时,“锵”声响起,凌空横扫一圈。强劲的剑气连连直上,逼得皇甫昭气场不稳,再也使不出移形换影之术。
凤绝与清幽相视一笑,他们动作默契,每攻向皇甫昭一招便身形穿梭转移,令清绝剑彼此相击,此举不但卸去皇甫昭强大的内力,还使得挥向皇甫昭的剑气光芒暴增。第一次,他们将清绝剑的交融发挥到了极致。
一时间,皇甫昭感到招架不住,慢慢向后退去。他凛了神色,虽然他跟黑蝶学了不少,内力也大涨,可毕竟面前是两名高手联合,而他要的图已然到手,何必在此与他们耗费时间。想到这,他凝神使出最后的内力,身形一闪,再次使出移形换影之术,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清幽与凤绝一时未料到他会突然逃脱,心呼不好。
然此时,苍茫日光下,寒风阵阵,迷蒙薄雾里,有一抹艳丽的身影掷出手中的短剑,那力道不偏不倚。只闻得一声闷哼,皇甫昭再也无法藏身,自半空中直直跌落坠地。
短剑不过一尺来长,剑尖正出他心口一寸,银亮一点上缓缓滴下点点殷红的血珠。他的双膝,缓缓跪地,剧痛之下,不能自持。转眸望向姬玉蝶,眸中有着不可置信,喷出一口鲜血,他艰难问道:“为……什么……”
清幽与凤绝不想会有此变故,对视一眼,皆是愣愣瞧着。
“为什么?”姬玉蝶怔怔望着皇甫昭胸口缓缓溢出的鲜血,美艳的红唇中反复嚼着这三个字。
似是在问他,也似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
她凄然一笑,面上流转过残忍与艳丽糅合的色彩,逼近一步,缓缓道:“为什么?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三皇子,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候么?”
姬玉蝶静一静神,麦色的肌肤在日光下更显冷艳,一双若长方形宝石般的丹凤眸幽幽瞧着他。
见他神情痛楚,面容苍白,已是说不出话来,她冷笑,继续道:“我想,你可能早就忘了吧,我们相识已有五年四个月零三天。想那时,我只是你府中的一名喂马婢女。有一天,你与其他皇子比赛马,你自己的马因着受了腿伤,不能奔跑。你瞧见了我精心喂养的马儿,亦是瞧见了我。那一天,你用我照料的马儿赢得了第一,亦是那一晚,你在马厩旁我简陋的屋中……要了我。”
淡淡一笑,她仿佛沉浸到了回忆的尘埃轻烟之中。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她还没有遇到江书婉……也没有加入白莲教,她一心只想做他的侍妾,她身份低微,喂马的婢女罢了,低贱的工作,甚至连洗衣的婢女都不如,连她们都可以任意欺凌她、践踏她。其实,她也有自己美好的梦想,也是……喜欢着他的……哪怕只是侍妾,她也甘之如饴。
深深吸一口,她眉际逐渐生出一缕秋风般的幽凉,“不过一晚而已,你就将我忘得彻彻底底……后来,我有了你的孩子。”说到这里,她似突然发狂,上前一步,紧紧揪住他的衣领,恨声道:“你知道她们是怎样对我的么?你的姬妾们,是怎样对我的么?她们嘲笑我便罢了,竟然用棍子活生生地将孩子从我的身体中打落。你知道,你知道那样骨肉分离的感觉么?不,你不会知道的。你心中只有阴谋,还能装的下别的什么?”
血色自皇甫昭英俊深刻的面上缓缓褪去,他艰难道:“那次,你就有了孩子么?我……并不知道……”
她陡然松开了他,后退几步,冷冷望着他,“你无需知道,她们将流产出血不止的我丢弃在山中,若不是二皇子救了我,我早就没命了。可你呢,却在想起我是谁后,转手便将我送与二皇子,原来,我在你心中,不过是一个用过即可丢的妓女罢了。”
惘然失色,姬玉蝶似是沉浸入无限的苦楚之中,难以自拔,“我们的第二个孩子,也被你硬生生打掉。你以为那是你皇兄的孩子么?在你终于除去他的时候,顺便将他的孽种一并除掉?你可知,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碰过我,所以,那是你的孩子……”她突然顿了顿,似是说不下去一般,唇齿间剧烈颤抖着,不甚竟是将下唇咬破,殷红的血汩汩流下,“如果说前两个孩子,你都可以推脱说你不知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你纳我为侍妾后,依然不要我的孩子。我们的第三个孩子……总是你亲赐一碗红花罢……呵呵,是我的身份太低贱么?我只是一名喂马的婢女,所以不配为你生孩子么?你可知?那时起我就存了杀你之心。你想不到吧,我处处顺着你,百般讨好你,甚至为你分忧,为你出谋划策,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去达成,你没有想到罢,其实我早就投靠了东宸国,投靠了白莲教!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全都是为了今天!”
她似是全身力气都被抽干,整个人跌倒在地,唇边挂着一缕凄然的笑。
皇甫昭眉心剧烈一颤,像是将要熄灭的火苗。望着她那如山际来烟般的清冷风骨,他向她伸出手来,“玉蝶……”
那样的呼唤,一如每次在枕边缠绵时,他的轻唤。她本就脆弱的神经,此刻狠狠颤动着,竟是情不自禁地伸手上前。
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伸手吃力地拥抱住她,极力舒展因痛楚而扭曲的容颜,“我不是……嫌你出身卑贱,我母妃亦是奉花宫女,所以……我今日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努力来的……我不想要孩子……是因……新罗国弱……若是有朝一日亡国……又何苦多一个牵挂……”
她的泪,无可止歇地滚落下来,“我只想问,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是一点点。”问完之后,她突然深深后悔了,自嘲一笑道:“就当我没问罢,你若是对我有情,又怎会再次将我送与旁人……”
他轻轻伸手,指尖那样冷,丝毫没有素日的温暖,“别哭……你若哭了就不配做我皇甫昭的女人了。人之将死,我不想骗你……我一生只知追求皇权势力……从未用心去爱过任何人……想不到……最后竟是你亲手杀了我……”
她抬眸,认真地喊了他的名字,字字道:“皇甫昭!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么?告诉你,其实你也不过是落了轩辕无邪的圈套罢了。你没有想到吧,我蛰伏在你的身边,早就成为了轩辕无邪的一颗棋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告诉你错误的情报,再将你诱出杀之。这次你从七庄城回来,轩辕无邪已存了杀你之心。夜渠那边已然部署好,新罗国亦是发兵在路上,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轩辕无邪只要除去你这个绊脚石,再让人假扮你指挥军队即可,这样才能更好地控制局面……”
有惊愕在皇甫昭渐渐涣散的瞳孔中闪过,旋即归为平静,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抹看彻生死的淡然,他轻轻地、轻轻地靠上她的肩膀,仿佛很倦很倦,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现在这样……也好,这么些年……我……也真的累了……是该休息……”
姬玉蝶突然紧紧拥住他,心中痛楚难当,清亮的泪自目中坠落,没入他的肌肤之中,颤抖着,她泣不成声,“对不起……我必须杀了你……因为我又有了你的孩子……可你断断不会相信我和左贤王之间的清白……我不能再保不住自己第四个孩子……所以……”
他的头,缓缓从她肩头滑落,慢慢坠入她的臂弯之中。悄无声息地停泊着,再无一缕气息。
风,一点一点地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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