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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二岁


上尉的尸体从马上翻了下来,马鞭也落在尘土中。

        但枪并不是西比尔开的。

        开枪时没有开枪的警告,开枪的人埋伏在暗处,从浓厚夜色的另外一端,从深蓝色的空气中走出,像一个真正的杀手那样开的枪。

        军官制服大体为蓝色,只有衣领和袖口部分为红色,带着脂粉气的假发后部系着黑色的丝带,制服是迪特马尔禁卫军的制服规范,在革命爆发后,有部分的禁卫军叛变了国王,而在整个革命期间,他们也不曾更换这样的制服,还将其作为一种与那些泥腿子相区分的荣耀。

        不过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是革命党,同样佩戴着革命党人的红白徽章,对于他们中的某些人来说,在革命这一兴致上,他们较之普通的革命党,要更为热衷。

        这就是所谓的皈依者狂热了。

        这街道上并非空无一人,有目睹的群众以良心和理智向曾经是禁卫军的军官发问:“你这是在干什么呀!笨蛋!那是自己人啊!你看清楚,他穿着国民自卫军猎骑兵的制服,不是什么突然从田野里跑出来的兔子。”

        但军官就像当初侍奉国王——奉命杀死反对者的杀人凶手一样,他回答:“奉命!我奉命开枪。”

        在与贵族斗争的过程中,数以万计的迪特马尔人献出了自己的性命,在革命这一神圣的真理祭坛上,也早已溢满了无数人的血与泪,而现在,他所皈依的那群革命者又下令,让他杀死另外一群革命者。

        有人说波尔维奥瓦特的人民起义是残存着的旧贵族,旧官僚,大地主等等导致的,出于一腔爱国之情,要处死国王的都是一群对革命只有粗浅理解,但对革命绝对忠心的共和国国民,这是在撒谎!

        因为国民们非常清楚,一旦处死国王,迪特马尔将要面临比之现在更要严峻十倍以上的形势:那些君主制国家的君主们哪怕只是为了自身的安危,防微杜渐,也要将这个新生的共和国闷死在摇篮里。

        只有革命党中的激进派致力于干掉国王。假如国王没有任何罪过,平安无事,那么以暴力手段攻占王宫,并将其洗劫的激进派就是有罪的。

        为了新生的共和国,国王必须死!

        那么国王被处死之后呢?议会一共七百八十六个席位中,激进派只占据了不到两百个,温和派却足有激进派的两倍还有多,得到了四百一十五个席位,超过了半数,剩余的几个席位属于几个小党派或者自由人士。这就是说,在革命的非常时刻结束之后,若是要举行议会选举,实行宪政民主,激进派在新生的政府中难以拥有太多的话语权。

        激进派不会承认这样的结果。

        所谓的波尔维奥瓦特第四次人民起义,将是激进派为了保证自身权力的一次‘长刀之夜’。

        浑水摸鱼,杀死那些温和派军官,接管军队,掌握所有的革命军,然后再用武装力量强迫议会,用暴力威胁议员,让他们选出一个‘合法’的激进派政权。

        那名开枪打死了迪布瓦的军官并不认识西比尔,他回答完群众的话后就收枪走了,夜色遮掩了他的面容。

        路人不明所以,但西比尔却深知其中关窍。

        或许迪布瓦都没想过,在他们想要纯洁自身队伍,不惜向自己挥起屠刀之时,已经被腐化堕落的同志已经在对他们的性命虎视眈眈了。

        西比尔知道,参加起义的群众中有被贵族压迫的,也有想要渔翁得利的;她知道,那些革命党中的激进派是高举着民主的旗帜攻破王宫的。

        正是这些激进派无法向别人分享自己手中的权力。

        不管革命的口号多么震撼人心,它也无法掩盖这夜色遮掩下的可耻事实。

        也许,当看到激进派从温和派手中夺过象征权力的手杖时,明知自己死期将近的贵族们还是会兴高采烈,高兴不已呢。不过,也许就连这赏心悦目的窝里斗也已经不能使所有的‘贵族们’高兴了,因为他们中也有一些对自己的人民,自己的国家满怀热忱的人,他们祖先光辉的历史是深植于这片土地的,而革命之初的那些诚实无私的智者也一度为他们所欣赏栽培。

        对于一切都无所谓并总是只当戏剧表演的旁观者没准还能惊叹一声:“这种桥段的发展还真有意思呢!”

        感觉像是莱蒂齐娅会说出来的话!

        激进派们必定还存有正派和理智的人,他们必定明白:这样的行为将不可避免地否决革命的正当性,扼杀全部的人们关于民主的期望,断送一直以来的革命成果!

        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这样做的理由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么让我们坐在国王的宝座上,要么就让所有的东西和所有的人都一起完蛋!

        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莱蒂齐娅怎么样了!马西莫可是个温和派!

        但这也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西比尔深吸一口气,她对医生说:“您能够帮我买一些面包和葡萄酒来吗?我会给钱的。”

        医生刚开始不明白原因,然后他就知道了,这是圣餐需要的东西,面包和葡萄酒象征着耶稣受难时为拯救人类而付出的肉和血。

        医生很吃惊:“在这种时候你应该尽力和那个军官撇清关系,况且,你哪里还有时间在这里逗留的?不应该赶紧乘船离开迪特马尔,越远越好吗?”

        西比尔一声不吭,只是松开捂住伤口的那只手握住了银色十字架,另外一只手也不再握枪,先前用来支撑身体的手杖还落在马车里,在尽力不依靠医生的帮助后,她不得不让僵直的那条腿在地面形成一个跪姿,半拖曳着让自己向迪布瓦所在的位置行进。

        “……你啊。”医生顿时说不出话来,他向四周挥舞了下双手,最后一跺脚,“我去船上给你拿。”

        用肘部作为行进的动力是非常具有可行性的,这一点,在西比尔已经过了爬行的年纪后也是深以为然的道理。但是她没有半跪半爬多久,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就蹦蹦跳跳走到她身旁,重新充当起了她的另外一条腿。

        孩子声音有些恻然:“他没治了。依我看,这一点已经没有疑问了。”

        “不过,我就不在这种事上雪上加霜了,大慈大悲地不再向一个死人要剩下的钱了。”孩子觉得自己先前说的那话有些刻薄,立马想要说点缓和的话,但是他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经验,才一说就又感到了别扭,他撇过头,“你是一个贵族,这样的一个革命党死了,你不应该感到高兴吗?”

        “你所说的贵族应当是什么样的人?所谓高兴,我为什么要为此感到高兴?”西比尔感到奇怪。

        “我是说革命在贵族眼里跟反叛无异。”

        “怎么?难道你觉得这不是反叛吗?”

        “相反,我对革命没什么看法。当然,革命只是一种借口……但是……我认为革命是需要的……为了合乎道理……为了共和国政权的合法性以及延续性……即使当前的共和国失败了,也很难再出现一个世袭的国王……即使不发生在迪特马尔,也会发生在其他国家……”孩子开始脸红了,他很少和别人讨论这种问题,一来是年纪太小,二来他觉得自己在重复别人说过的话,会遭到嘲笑,但他还是说完了,“不革命一定就会遭受贵族的压迫吗?你是这么想的吗?我看就不见得,权力才是最毒的毒药,只要一个人的意志凌驾在另一个人的意志之上,权力就不可能不存在,但是我们又需要权力来规整秩序。他们认为共和国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在我眼里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王国覆灭尚且有亡国之君对此负责,但是共和国的决策失误,却是历史的必然,是全体国民的选择。倘若不让一个人的意志凌驾在另一个人的意志之上,我们就需要一群人的意志凌驾在另外一群人的意志之上,这样的话,国民是什么?”

        孩子虚空掏了下裆:“哦,看,就这样,需要的时候掏出来,不需要的时候塞回去。什么都能够跟国民扯上关系。”

        “你的话很有道理,不过这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想法?我感觉你的年纪并不大。”

        孩子感觉自己受到了质疑:“这跟年纪大不大有什么关系?当我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在开始了解了,问题不在于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问题在于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以上的人存在,就一定存在着压迫。不不不,我这么说或许还不大对,就是一个人,作为人来说,也会自己压迫自己的,假如全世界只剩下一个人的话,那个人肯定会孤独到没人说话而发疯的。是的,肯定会这样。”

        “我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东西了,你一定是看了不少关于革命的宣传册子!”西比尔有点明白了。

        “请问,为什么我一定要是被某些人的宣传洗脑了才行呢?事实上谁也没教过我,我自己也能……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反对贵族。没有哪一个贵族的祖先不是因为各种原因发迹才在历史上留名的。他们本来也是无数平民中的一个,平平无奇,平平无奇……假如他们也生活在我们的时代,无疑是会参加革命的,或许还是第一个喊出要处死国王口号的人。忘恩负义是一个优秀民族应该具有的品德,只要有方法,有能力,有组织,任何困囿于下层无法获得上升渠道的人都会致力于打倒他们的统治者。伏尔泰说,上帝已死,那要造一个上帝出来……人们从来不厌恶不公平,只是厌恶不公正。那么,凭什么呢?凭什么上帝是他,而不是我呢?凭什么造出上帝的是他,而不是我呢?”

        孩子以极大的气势说完这些后,突然缩了缩脖子:“我的这些观点确实是在某些书上看到的,但我并不是来向你寻求赞同,只是想要告诉你,不要以年龄来判断我,我有自己的想法,哪怕只有十二岁,我也是个迪特马尔人,没有哪个迪特马尔人不是从十二岁成长过来的,我的想法或许有些肤浅,有些极端,有些一厢情愿,但是我有权爱我的国家,说出自己的心声,然后对自己的错误有知情权。”

        “思考是无罪的。”西比尔说。

        “是的,思考是无罪的。”面黄肌瘦的孩子吹了声口哨,“贵族,不管你是哪一种贵族,你能这样听我说话,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当你开始说的时候就已经是在喜欢我了。”西比尔也发自内心感到高兴。她很久没这样单纯和人聊过天了。

        这时候,奄奄一息的人终于忍不住这种忽视,发出了几声哼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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