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妄想
对于教会的仪式,西比尔忘记了许多,已经不大熟悉了。医生拿着圣餐过来,孩子往后退,但省去了圣油礼这一节,临终弥撒没有进行多长时间。
迪布瓦已经处在濒临死亡的最后状态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俯身朝向着他的西比尔·德·佩德里戈。他似乎是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但他艰难地转动着舌头,却只能发出一些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声音。
西比尔明白,对方是想要请求自己的宽恕,立即就用命令的口气对他大声叫道:“闭嘴!用不着!……我知道,你也是奉了别人的命令!”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西比尔的话。她在手帕上咳出一口痰来,拿给迪布瓦看,另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捂住腹部。手帕全是鲜血。
在有不好的预感时,西比尔就知道,温和派这一系的人也不都是想要她平安离开迪特马尔的。那个流浪汉能够那么轻易靠近她,说不得就是迪布瓦的纵容。
于是中弹者闭住了嘴。然而就在这时,他那已逐渐无神的眼睛落到了与大海相对的另外一侧,他看见了一个头戴荆棘冠的女人……
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发现她:她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在遍布圣光的世界之中,就只有那个女人处在黑暗之中。
“这是谁?这是谁?”他突然发出声来,虽然嘶哑还气喘吁吁,但是已经足够让人听得清楚。这位三十岁的革命党人现在完全处于惊惶不安之中,一双眼睛瞳孔猛缩,饱含恐惧和惊异,他望着远处的那黑暗,极力地想要起身。
西比尔察觉到了这一点,她不顾自己的伤口,忙喊着:“别动!躺着!”
但他以绝不可能拥有的超凡力量用一只手把身子撑了起来。他的眼中也迸射出一种疯狂的光芒,他直愣愣地看着那女人,目不转睛望了好大一会儿,好像不认识她似的。这会儿他看着更加仔细了:那女人不仅头上戴着荆棘冠,脖子上还系着绞索。他忽然就认出她了,认出了这个背负着已知世界全部罪孽,脸上还是挂着温顺表情的恋人,她正等着他和这个现实世界的诀别。
他的脸上出现了极端痛苦的表情。
“你、你、你……”迪布瓦又口齿不清起来,“不、不对,你、你不是……”
“你没看错,我的迪布瓦·帕格努格。”
“……你到底是谁?”
“你害怕记起我,迪布瓦·帕格努格。”头戴着荆棘冠的女人以一种唱赞美诗的语气说道,“你曾是只可以分辨黑白的盲人,只懂沉默的哑巴,只能够听见声音的聋子,你是我人生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任我摆弄的提线木偶,若不能为我解愁除闷,寻欢作乐,获得一切需要,你的人生便毫无意义。”
“迪布瓦·帕格努格。你曾为我藐视自我,唾弃自尊。”
“排除所有的困难与疑虑,超越一切的不可能。”
“执着于我的奴役,今生惟愿做我的仆人。”
“可是……到头来,你什么都没能做到,反而因此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不,不对!我为你复了仇!”
“……复仇?你从来就没有复仇。你只会在不幸结果造成之后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而再多的弥补也不能让破碎的镜子恢复如初。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你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你那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
“我——我的德西蕾才不会这么说话!”
“但是你自己会,迪布瓦·帕格努格先生,还是迪布瓦·帕格努格阁下?”
“你的人生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枯枝败叶,你要是为我复仇,那么在三年前,复仇就该结束了。”
迪布瓦:“……”
迪布瓦:“……”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不是德西蕾!”迪布瓦白煞煞的一张脸上出现了一抹酒醉的红晕,“你什么都不懂——因为你到底也就是迪布瓦·帕格努格自己而已。”
“……我当然不懂你。我早就死了,死在了三年前,那个贵族的酒窖里。”头戴荆棘冠的女人再度说,“你之所以沦落到这种地步,最主要的是因为你徒劳无益地毁掉了你自己,背叛了你自己,你所参加的革命帮助不了任何人,也无法从任何困境中拯救任何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你……只有你还受着我死亡的影响,妄想着真正的自由、平等与博爱!”
“是的,我妄想着。”迪布瓦微笑起来,“如果不存在这样的妄想,我该怎么办呢?沦为无赖,用种种的阴谋诡计将人生变成游戏,彼此毁灭?我们无法抹除文明社会的罪恶,从一开始,我就是那个笃信上帝的狂信徒,渴求着上帝降临于世,重新拯救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不,我是笃信着我心目中的那个上帝,他们有他们的上帝,我有我的,德西蕾,我今生惟愿做你的仆人,这是在一开始,我就说过的。”
“……是啊,傻孩子。在这件事上,被背叛也毫无怨言吗?”
“……你错了。这和被背叛根本没有丝毫关系。就像没有考验人们诚实与虔信而升入的天堂和炼狱无异,不付出任何艰辛而获得的东西不会有任何价值,轻而易举得来的东西不会被爱惜。德西蕾,不是你所喜欢的这个人间,本身就毫无意义!”
“……太疯狂了,你如今,只不过是个彻彻底底的廉价言情读物的主人公。充满了夸张情节,感伤情绪和陈词滥调。你并非是一个坚定的革命党人。”
“那又怎么样!这世上唯有一人能够命令我,那就是你,德西蕾!既然你已经死了,我要怎样驱使我的性命都是我的自由,即使是死亡,即使是死亡……也不可能阻止我的脚步!”
“德西蕾!原谅我吧!”他叫了起来,试图向她伸出手去,但是他本就衰弱,这次一下子用力过猛,失去了支撑,扑通一声就脸朝下摔到了地面上。医生赶忙跑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
西比尔看到,在医生的怀抱中,迪布瓦·帕格努格上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西比尔勉力站起身,她将银色的十字架交给医生:“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但是不用知晓,我不用知晓你的,你也不用知晓我的,这对于彼此来说,知晓太多并没有多少好处。这位军官是国民自卫军第四掷弹兵团的上尉,刚刚的回光返照足够让我们知晓他参加革命的原因……请您相信,他对于迪特马尔的一切都是满怀热爱的,从和他短暂的相处中,我清楚地知道,他对于我们的国家是多么忠诚,尽管他遭遇了那样的不幸,但是他有理由得到自己的安息处和墓碑。这里……这个十字架……似乎值两百金迪特,当然,熔化重铸就不值那么多了……他是亚尼亚省人,我不知道他在波尔维奥瓦特还有没有亲人,但请允许我拜托您……如果这点钱能够置办这位上尉的葬礼有所帮助的话,那么……我……总之……就拜托您了。也许以后我们还会再见……再见!”
“我的手杖在马车里,能帮我把手杖拿过来吗?”西比尔对一旁的孩子说。
孩子的行动很快,不一会儿就把西比尔的手杖拿过来了,这时候西比尔身上除了供出行的护照和船票外,已经没有多余的还算值钱的东西了,于是她先是念了一声‘圣母’,接着就是一段祷告:“上帝啊,求您宽恕并赐福给这个孩子吧!”
“今后我一辈子都要为你祈祷!”拿过手杖,西比尔站起身对孩子说。
她还有力气离开这里,她必须要有力气离开这里,孩子就跟在她身后两步,迅速喊了声:“我叫安托万,安托万·阿博肖纳,我在波尔维奥瓦特军校就读,教士,我们会再见面的。”
街道人来来往往,各自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西比尔很庆幸医生在看治她伤口时只是将教士袍剪破了,表面看起来衣服还是完好无损的,海风的腥味也遮盖了她身上的血腥味。
五分钟以后,她已经来到了港口,正好站在先前望七号街的位置的对岸。
她抱着有限的希望,问在岸边解开绳索的水手:“请问国王号停泊在哪里?”
西比尔在拿到订好的那张船票时就很奇怪这样的船名,但是革命党都不说什么,她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喏,不就停在那吗?”水手头也不抬,信手就是一指。
西比尔迅速在视野中捕捉到一艘在岸边待航的高侧舷商船,借用踏板,她毫不费力地就上了‘国王’号。
循着记忆中的房间号,她顺着一条走廊,走进一个房间,这时她发现房间里早有一个人正坐在写字台前写东西,或者确切地说,对方是在将卡弗兰神圣帝国的社会科学类书籍翻译为迪特马尔文字,她对正字法有种莫名的偏执,翻译过来的迪特马尔文字力求言文一致,音形一致,并在不断的卡弗兰新造词汇的侵袭之下保持迪特马尔文字独有的文化气息。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精益求精,这本十六开一百六十页的书,两个月她才翻译出了二十页。
后面还有一稿二稿,一校二校……西比尔才明白,她的面前是位翻译家。片刻之后,翻译家合上手稿,手稿的封面上写着:《关于对亨利八世量刑的意见》,然后抬起头来。
西比尔认出来,这就是莱蒂齐娅。
“你来了啊。”
那是一种非常文绉绉的腔调,习惯性让人觉得在说话的人是一座上紧发条的座钟,但并不是这样的。任何人都比不上莱蒂齐娅的声音更富有令人感到亲近的魅力,西比尔感到那声音宛如镇痛最好的鸦片酊。她几乎是立刻就不觉得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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