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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比目鱼


不算小的国王号船长舱室。

        身着便装,外面套着常穿的灰大衣,已经完全不是教士模样的西比尔默默地盯着面前深红色的肉制品发呆。

        送餐来的德兰坐在写字台的另一边说:“这是香煎比目鱼。”

        看样子,在普里亚库港补充过淡水和食物后,船上厨师的技艺也精进了许多,但是就现在的西比尔来说,她吃不下去。

        德兰:“不趁热吃的话,肉质可是会变酸的。”

        西比尔:“……”

        “腌制鱼肉的葡萄酒是从迪特马尔带来的,不过梅特兰只肯给我看起来要变质的。”

        没想到竟然是德兰自己亲自下厨,但西比尔抬起头看着德兰,仍旧没说话。

        “虽然比不上维纶公爵家的厨师,但是嫩而不散,滑而不柴,比用谷物饲养的纯血牛肉味道还要好吃的——就是我,德兰·卡尔斯巴琴做的香煎比目鱼!”

        德兰说的时候,鼻尖也动了动,一双眼睛里带着一种别样的自傲情绪,让人忍不住想要夸夸她。但是,就是这样一位应该是柔弱羞怯的少女,造就了现如今普里亚库港的□□。

        那样大规模的开火不到某一方举起双手投降就绝不会结束。

        ……西比尔被德兰揪着衣领逃跑的路上,能够看到在奥马尔·拉西拉莫的墓碑前,那个包着头巾的小女孩正埋头对着那束花。

        小女孩看起来还像是在为她的奥马尔大人祈福,一心想要登上那艘远离普里亚库的奴隶运输船。她的后脑勺仿佛开了一朵红花,头巾的正中有个四周布满烧焦痕迹的圆洞。

        ……那时候,西比尔痛心于自己的残疾,但更痛恨自己的视力。假若那一切都不是幻觉,那一幕怎么能不成为她的梦魇呢?!

        “……不。”西比尔意识到自己的拒绝没有理由,“我是说,我没什么胃口。”

        “早之前说着再也不想吃咸鱼了,快两天了几乎什么都没吃,难不成每每看见一个无辜的人死在你面前,你就要绝食一段时间来惩罚自己吗?在这种情况下,却说没有胃口,这话你自己相信吗?”

        “我……”西比尔想要辩解一下,但是她也意识到这仅仅是一种伪善的矫情。且先不谈德兰的那一枪到底能不能成为普里亚库革命的一枪,不管是从个人的身份,还是从迪特马尔的角度来说,她都赞同普里亚库港陷入战乱。因为普里亚库港的□□势必会吸引卡弗兰人的注意力,卡弗兰人不是罗曼人,他们从不轻易吐掉已经吞入腹中正准备消化的食物:卡弗兰会派遣军队过来镇压。这无疑或多或少会缓解迪特马尔的压力。

        这也是西比尔无法阻止德兰开枪的原因。但是,良心上过不去。她的上帝在这方面需要她有好几个晚上的彻夜不眠来为此负责。而这相较于别人的生命,代价还算是太轻了。

        西比尔并不是没有负罪感,而是她认为负罪感这种感觉的存在实在毫无价值,毕竟人都死了啊,只是感觉负罪又有什么用?可要她为此去死吗?那又怎么可能?

        所以这就是一种伪善的矫情。

        “固然,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甚至在很多时候,要自己怎样去活的选择也非常有限,但他们中有很多人都想要活着,哪怕活着的方式在有些人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是……”西比尔哽咽了一下,“偏偏在一千个人中总有那么十几、几十的人注定会死,而死的人呢,也许随着总数的扩大也会扩大,那么这样的人出生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对世界的全貌尚不了解,就那样死掉了,难道只是为了让像我这样的人良心痛一下吗?”

        西比尔:“我知道,子弹是不长眼的,误伤的可能性非常高,抛去战争的因素,就像生活之中,谁生了病,谁发生了意外,那都只是纯粹的运气罢了,我也说过,对每一个无意伤害到的人都抱以同样的负罪感,就没有时间思考自己要做的事情了……但正是因为如此……”

        西比尔的感伤没有持续下去,德兰打断了她。

        “啧,真是个矛盾的人啊。你。”

        “……?”

        “让我换一种说法吧……”德兰摘下帽子放到左手边,身子微微后仰,两只手肘搭在扶手上,两手交握呈现一个正金字塔形,身体呈现一种较为放松的状态,“摆在你面前的,不过是普里亚库人通过池塘养殖出来的。这个品种的比目鱼苗种没有自残现象,成活率高,生长速度快,养殖周期短,抗病能力还强。所以呢,现在摆在你面前被做成菜的,是非常适合当做食物的鱼。哦,还少刺,听说已经有无刺的品种被培育出来了,通过一代又一代的筛选,只不过是为了更符合普里亚库人的饮食习惯,更方便地被做成那种糊糊,那种肉酱。你要问这样的鱼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吗?”

        “——我这样说,你高兴了吗?”说到最后,德兰略带挑衅地抬了抬眉。

        “你……”

        (咕噜咕噜……)

        西比尔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肚子就叫了起来。

        “请不要管我,我这样的状态过几天就好了。”一只手捂住不听话的肚子,西比尔撇过头说。

        这回德兰坐直了身体:“我看,你的身体可远比你的脑子想问题更简单直接,有句被说烂的话是怎么说来着,我想想,嗯,想起来了。”她明显是装作在想的样子,最后做出想起来的样子也不会给人多少善意:“嘴上虽然很抗拒,但是身体却很老实嘛。”

        “……怎么,难道你真的打算返回普里亚库港,看看幸运女神要眷顾你到什么地步吗?你那些不幸先于你之前死亡的家人,难道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吗?”

        西比尔:“……。”

        德兰也许不知道,西比尔虽然不恨自己的父亲,但和家人的关系并不能说比她和她父亲的好。

        德兰:“……先吃饭吧。”她的语气一下子缓和起来:“我多少能够和你分享一些有关于生离死别的事情,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你出生在土生土长的迪特马尔家庭,但我不是,不知道你有多了解丰查利亚群岛的历史,但这座岛的确是在我出生前一年才划归入迪特马尔王国的疆域。十岁之后,我住在波尔维奥瓦特的凯瑟琳·莫尔家,凯瑟琳·莫尔是王后的继母,是训练青年女子风度最好的曼蒂亚瓦森女子学校的校长,贵族们的女儿都在那里接受教育,我们学习人文、天文与星相、芭蕾舞,还学了好几门语言,包括卡弗兰语、罗曼语、尤图米亚语,当然还有迪特马尔的语言,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成为贵族的新娘。我不可能和迪特马尔人之外的外国人结婚,因为如果我的父亲不再有别的子嗣,丰查利亚群岛将会成为我的嫁妆,王国不会允许属于王国的领土外流,但就是这样,我也没有在学校受到多少重视,我的迪特马尔语学的并不好,那些本土的迪特马尔贵族的女儿会称呼我为丰查利亚人,笑我说不利索迪特马尔语,笑我父亲的公爵身份是被授予的,笑我来自于被征服的土地,笑我瘦弱的身体不管是上半身还是下半身都是贫瘠的,笑我比学校里绝大部分人都要穷,我可供耻笑的地方很多,值得夸耀的地方却是一无是有。我被关在那样的鸟笼里一直到十二岁,当然,这样的人也不止我一个,从王国的最西方到最东方,殖民地总督的女儿和受封领地享有爵位的贵族的女儿,像我这样的家伙,我见到了许多。”

        “有的早早就认了命,只顾纵情享乐,有的满腹怨言,饱含憎恶,也有的单纯如稚子,总也长不大……当然,正常人,也是有的。生离死别往往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就像我们常说的,改变一个人的并不是年龄,而是经历。”

        “就是在那样一段被囚禁的日子里,我遇见了一个人。教芭蕾舞的老师生病休假,她来带我们半个月的课。听说是皇家舞蹈学院的老师。我们都知道要进入皇家舞蹈学院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也知道为了进入那所学院平时要经受多么艰苦的训练。所以我们都觉得后面日子不好过了,尤其是那种青年老师,最不知道变通……但是意料之外的是,这位来自于皇家舞蹈学院的青年教师,给我们讲的课却是理性且需要十足耐心的,迪特马尔历史。”

        “她说,要谈论创建国家,民族这类历史事件,必须先弄清楚它的含义。国家一词有数个含义,有人将其定义为一群有组织的人群合理地独占某一特定地区。不同于卡弗兰和罗曼,像迪特马尔,是先有国家后有民族,在卡斯特雷利亚帝国之前,帝国内还是只有受过教育的人才听过这个地区。王国的继承人们,你们大可以认为迪特马尔人都是反对强权的民族解放者而不是什么反对统一的帝国分离主义者。然后我们要知道,重新创建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当初迪特马尔只管喊喊口号就能平白无故团结起来那么多人吗?”

        “那是一阵吹进黄金鸟笼的新风。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全国各地针对贵族的刺杀迭出不穷,我们就愈发不能离开波尔维奥瓦特了,但我总算是从凯瑟琳·莫尔家离开,拥有了相对的自由,只是那些迫使国王出此下策的人……已经永远地留在了上一个冬天。”

        “我听说那是一场非常血腥的屠杀……所有参与刺杀的革命党全部被处死,连他们的家人也遭到了牵连。我去过展示他们尸体的胜利广场,在绞刑架和断头台下面的空地上堆着许多没有头的尸体,他们的皮肤有些因为燃烧不完全而冒起了青烟,现场弥漫着肉被烤熟以及毛发被烧焦的味道,你知道吗?在被燃烧的时候,人的肌肉会收缩,而骨头会因为承受不住这种收缩而断裂,弯曲的手脚一节又一节地堆积在一起,就像是预备拿去烧的柴薪,但他们明明已经是在燃烧了……”

        “而那之后,我见到了其中一个革命党人的妹妹,她是那个人的学生,不是准备复仇,而是在写作。她不惊奇我的到来,没有怎么表示对于我的憎恨,也鲜少去回忆那个人的事情。但我仍然感到愤慨,在数不清的革命党人为了推翻王权而前仆后继之时,她就蛰居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写作那些煽动人心的小册子?但是呢,面对我的质问,她是这么回答的——”

        “——不要误会了,他们的死我从来没有忘记,无论何时也不可能接受,但是让你品咂这其中的仇恨,这并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你真的把她的话放在眼里,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和波尔维奥瓦特的人一样是迪特马尔人,认为她的想法不是什么异端邪说,尊重她思考的价值,那么,你就该实现她的梦想——”

        “归根结底,她摇着自己手上厚厚的一叠稿纸对我说,我不会为了取金蛋就杀掉我的老母鸡。就算知道革命党人就是靠印刷机来抬升群众对于国王的仇恨,哪怕后来我也知道那个人一开始来学院是想要用炸弹炸死我们完成对于贵族们狭隘的复仇,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那些话说的很漂亮,可要是我被炸死了,他们还会对我说那些吗?所谓革命,不就是新的精英打倒旧的精英?精英政治和政治精英,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如果资质平庸的国王不能交出他的权力,那么,他就再也没有资格坐在国王的王座之上了。同样的,如果普里亚库人不能保护好他们的城市,他们就再也没有资格拥有发言权,让别人来聆听他们的声音了。”

        “你可以认为我没有什么人性,没什么同情心;但我同样有资格认为,你所经历的这些,实在不是什么值得悲观消沉的事情。好好把力气用在填饱肚子上吧,佩德里戈阁下,想一想,在之后的新天地里,我们要怎么做,才不至于让我们的迪特马尔沦为被燃烧的柴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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