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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献花


普里亚库港教堂就坐落在港口附近。

        这是一座精美的建筑,街道有装饰喷泉和廊柱,正面完全被丰富的绿色大理石和镶嵌画所构筑,其中大部分的材料都来自于迪特马尔。

        心灵手巧的工匠们用窗花格的交织线条进行装饰,在这样的玻璃彩窗下祈祷,听主教布道,在死后一定会升入主所在的天国吧?

        西比尔从远处观看着这座在三年前还名为圣伊莲娜的普里亚库教堂,几乎以为自己身处维纶的圣巴里大教堂,只是走近了后,便能发觉教堂的尖顶已成了圆顶,四周也竖起了高大的尖塔。是了,在卡弗兰人来之后,圣伊莲娜已经改名为阿亚伊莲娜,从迪特马尔的教堂正式成为卡弗兰风格的清真寺了。

        关于普里亚库教堂的这一切改变,泛灵论、图腾崇拜、信奉原始宗教的拉西拉莫家族并无意见。

        毕竟他们懒得区分迪特马尔人和卡弗兰人,作为一座自由市的统治者,他们还有其他的问题需要关注:商人们普遍存在的偷税漏税、交易货物使用的金币成色低劣、进贡给统治者的礼物不足还有不守规矩的属于外国人的傲慢。

        在外国商人的商品贸易区和定居点,有限的空间内,为实际上的缺斤少两和表面上的不信任带来的争吵和竞斗几乎是每天都要上演的标准戏码。不如说迪特马尔人被赶出城区后,拉西拉莫家族的日子还清净了不少。

        ……更何况他们也没办法产生任何意见……

        而这个‘没办法’,就西比尔从德兰这里听到的意思并不仅仅是以前听起来那么简单。

        面对西比尔的疑问,德兰回答的非常直接:“现在的普里亚库的城区除了还居住在执政官宫殿的拉西拉莫家族,还有谁能够自称是完全的普里亚库人么?”

        在西比尔再发问前,德兰接着说:“革命爆发后,迪特马尔的商人在普里亚库港的处境变得十分艰难,但在真正被赶出城区,那还是别的事。原因嘛,其实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得到,虽然绝大多数迪特马尔人遵纪守法、小心翼翼,但只要一个人毫无纪律,那么在不用顾忌迪特马尔本土的情况下,那种脆弱的和平几乎是马上就能瓦解的。”

        在教堂前有一片被铁栅栏围起来的区域,里面大部分是周围长有浅草的墓碑。

        这是一片墓地。

        德兰领着西比尔在其中的一块墓碑前停下,就像一个导游那样介绍说:“起先是一个人的争执引发了暴力冲突。”

        这座墓碑上用卡弗兰文字写着墓主人的名字:奥马尔·拉西拉莫。一看就知道和拉西拉莫家族有关系。

        “他是执政官哈扎·拉西拉莫的侄子,是普里亚库港的本地商人,一个奴隶贩子。”

        “奴隶贩子?他是中间商吗?”西比尔没听说过普里亚库有海盗,这座自由市也没有能力对外发动战争通过掳掠获得奴隶,在她想来,只可能是中间商赚差价了。

        但德兰摇头:“不。奥马尔·拉西拉莫靠贩卖自己的族人为生。虽然哈扎·拉西拉莫明令禁止贩卖普里亚库人……但‘商品’的最终流向通常是秘密的,来自普里亚库港的普里亚库人在装上船后绝大多数在名义上是信奉我主的信徒。”

        “糖和棉花虽然价值高昂,但都属于原材料,我们却能够提供来自世界各地经过加工的大宗商品和奢侈品,在所有的的这些交易中,贸易逆顺差非常大——外国商人能够卖给普里亚库人的商品远比普里亚库人能够提供的多很多。因此普里亚库人不得不用积蓄的金银和一切能够称为价值的东西来进行交易。这也并非是完全的强迫,至少我所了解的是这样,有时贪图享受的父母会出卖自己的孩子……这并非什么骇人听闻、不可想象的事情。”

        西比尔听了会,然后说:“因为贩卖奴隶而起的争执?”

        德兰点点头:“卖家必须保证所售卖的奴隶们没有生理缺陷,在六十天内不死于疾病。这是早先在普里亚库奴隶市场的规定,但后来,越来越多的普里亚库人被卖走,还剩下的那些就越来越难满足要求,更重要的是,革命后,共和国已经禁止买卖奴隶了,新大陆暂且不说,而迪特马尔人是众所周知的有契约精神,按照规章办事,于是,那个迪特马尔商人……”

        这片墓地里没有那个迪特马尔商人的名字,所以德兰只是停了下:“拒绝了奥马尔的交易,争执之中,奥马尔打了他,结果,他蓄意报复,在夜间,带着那些被奥马尔卖作奴隶的普里亚库人伏击在奥马尔的必经之路上,将奥马尔及其一家全部杀害。当时在居住点的领事得知了此事,想要把尸体送回去并且支付大量的赔偿金,他们请求一同在普里亚库港经商的卡弗兰人团结一致对外,毕竟怎么说也都是在普里亚库港经商的外国商人啊,要是之后拉西拉莫对外国人经商的政策发生改变,那么卡弗兰人也该一同受害。但是与领事的想法相反,在后半夜,卡弗兰人攻击并洗劫了尽可能多的普里亚库人,随后将责任全部推给了迪特马尔人。在紧接着发生的暴力冲突中,卡弗兰人又帮助普里亚库人攻击迪特马尔人,最后,再将持有武器的筋疲力尽的普里亚库人杀死……”

        德兰指了指北面,西比尔看到与执政官宫殿相对的那一排排居民区,建筑都显然带着卡弗兰风格:“你看,佩德里戈阁下,被赶出城区的不仅仅是迪特马尔人,还有普里亚库人,在这种情况下,普里亚库是不是就成了不受拉西拉莫家族控制的属于卡弗兰人的殖民地了?”

        西比尔问:“卡弗兰的商人有多少?普里亚库的居民至少有五万人,哪怕只算上居住在城区的,也至少有两万人,他们就能坐视自己的城市被沦为殖民地?”

        “一百六十九人。”德兰报出了一个非常精确的数字,“但是是装备了火/枪的一百六十九人。普里亚库人的武器是绑着尖锐石头的棍棒,他们可以将卡弗兰人打翻在地,但却很难杀死卡弗兰人。”

        “为什么?”

        “因为普里亚库人如果有一百金迪特,他们会买香甜的蜜蜡和蜂蜜,也会买漂亮的宝石和丝绸,但绝对不会买会伤人会杀人的来自于外国的先进武器。”德兰这时候开起了玩笑,“所以哈扎·拉西拉莫面对闯进宫殿的卡弗兰人,会抱着自己最新买的钟表说‘太阳啊,让我看一看现在是上午几点钟,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至少西比尔就完全没有笑出来。

        旁边有个包着头巾的小姑娘凑到奥马尔·拉西拉莫墓碑前,给后者献花:“除了真主之外再无其他的主,真主传唤,让您从中得到安适。”

        这是一个普里亚库人。

        “……”

        西比尔没想到像奥马尔这样的人贩子还有人为他献花,她忍不住蹲下来问对方:“你知道这座墓碑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小姑娘看着西比尔的样子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还是德兰的笑容更具有亲和力:“我的朋友是想问,你是不是献错了花。”

        小姑娘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我知道这是奥马尔大人的墓。”

        德兰:“你是自己来献花的吗?”

        “是的。”

        “你知道奥马尔是个奴隶贩子?”

        “我知道。”

        “你认为奴隶贩子是好人还是坏人?”

        “奴隶贩子是坏人,但是奥马尔大人是好人。”小姑娘给出的答案却让西比尔吃了一惊。

        “为什么这么说?”德兰却没有多少吃惊,但她继续问,好似是帮西比尔问的一样。

        “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会被买卖。”小姑娘很喜欢和德兰亲近,话语一点儿也不隐瞒,“男孩在十几岁的时候就会被贩卖,女孩子要大一点。奥尼尔大人给我们挑选买家的时候都是找的迪特马尔人,我们会成为家仆或者,性/奴,但是迪特马尔人非常看重奴隶,尤其是那些贵族,他们呵护我们就像呵护他们的财产一样,除了侍奉主人,我们甚至还能结婚。这可比在普里亚库好多了,大家为了每天一口吃的就累死累活,完全想不了别的事情。可惜当时我的年龄还不够。”

        西比尔认为这绝对是奥马尔单方面的说辞,毕竟那些已经上船被卖掉的普里亚库人是不可能返乡向自己的族人重新解释这一切的。这孩子真的知道‘性/奴’是什么吗?

        德兰继续问:“现在的卡弗兰人不好吗?”

        “不好。”小姑娘蔫蔫地回答,“他们会把我们关到不知道哪里的棉花种植园去,敢逃跑的话就会砍掉我们的手。那些卡弗兰人一点儿也没有迪特马尔人会呵护财产。”

        “如果你们能反抗,你会做出哪些反抗?”德兰的问话却还在继续。

        小姑娘想象了一下自己面对卡弗兰人会如何挣扎脱逃以及抵抗,但随后她就摇了摇头:“不行,我们肯定打不过他们的,我们没有他们那么强。”

        “所以你们没有继续反抗,是因为你们想要保护自己,对吗?”

        小姑娘这次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但最终没有说话。

        谈话到此为止,德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就独自快步走开了。西比尔不明所以,她的教堂还没进去看呢,但是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不知道走了多远,德兰停下了脚步:“你不觉得这些普里亚库人怪怪的吗?”

        港口的水面上挤满了帆船,码头到处都是船夫、商人、搬运工、政府官员、盗贼还有扒手。

        但是没有一点生气。

        西比尔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看起来都相当麻木,几乎不理会周边发生的任何事。

        哪怕一个普里亚库人被一群卡弗兰人围殴在地,几乎被打得半死……西比尔知道了,德兰就是在看到这样一件可以产生反抗的事。

        可是没有反抗……

        德兰眼中难掩失望。西比尔觉得和普里亚库有关的这一切就该到此为止了。

        但随即,街上就多了一群闻讯赶来的普里亚库人,这些普里亚库人个个手握着枪,他们怒视着卡弗兰人却面露怯色,不能阻止。和三年前相比,他们已经丢弃了不能保护他们的棍棒,这不得不说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但是这还不够……

        德兰问西比尔:“……为什么有了能与之对抗的武器还是反抗不了呢?”

        西比尔想了想当初在码头被那个叫做约瑟夫的人刺杀时的感受,她试图回忆着说道:“心里感到非常害怕,控制不了身体,像是身体背叛了自己。”

        “你是说身体背叛了自己?”

        西比尔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说辞:“应该说是身体在保护自己。这很正常。面对危险,远离是本能,反抗不是。”

        “所以想要他们反抗,就必须要让他们无法远离、退无可退,对不对?”

        “你打算怎么做?”

        “就像巴蒂斯特当初做的那样。”德兰为从西比尔脸上看到的一丝慌乱感到满意。

        巴蒂斯特是莱蒂齐娅的哥哥,那个打响革命第一枪的男人。

        西比尔无法阻止德兰。

        他们就站在街道的尾端,身后无人,往他们来时的路看过去,是很大的一片废墟:迪特马尔人也不是任由普里亚库人和卡弗兰人赶出城区的,这就是迪特马尔人停在港口的帆船火炮招致的结果。这些废墟现在成了不少普里亚库人的容身之所。

        面对要被围殴致死的同族,这些普里亚库人只是看着。眼中却慢慢出现了一点神采。

        德兰拿了枪在手,用火药瓶填完射击药后通条压实,正将铅弹丸从枪口前装入,西比尔曾听教习她枪法的老师说过,处在装弹过程中的枪手是最脆弱的,防御力几乎为零,但是德兰一点不着急,就在大群广众之下,一点儿不怕被注意,弹药装入后,用特制的通条捅到枪管底处再压实,前后动作完成的不紧不慢,十分有序,西比尔看见德兰往药池放入引燃药,在心中预演接下来的一切——球形扳机扣动,燧石撞击打火扳擦出点点火花,火花点燃引燃药,引燃药发出火焰点燃枪管内/射击药,然后铅弹丸出膛,击中目标,完成射击。

        但是点点火花之后,西比尔并没有看到预想中铅弹发射时产生的爆炸气体——大片白烟。

        哑火了。

        枪支哑火在这个年代实属正常。

        德兰拉起打火扳再按了一次扳机,但是没什么反应,再换了一次引燃药,也不行。

        西比尔听见德兰在她旁边叹气:“要拆枪了。”

        但是现在哪里有时间来拆枪的,西比尔一这么想,心里就都是泪,她都想把自己的枪交出来。那边正在与普里亚库人对峙的一个卡弗兰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不寻常。

        彼此距离不到三十米。

        就这样,在西比尔心跳越来越快,觉得自己要在普里亚库锒铛入狱的时候,枪声响了。

        试图集中目光的那个卡弗兰人就像一团破棉絮那样缓缓倒了下去。

        西比尔快被德兰这一出吓死了。

        德兰却把西比尔拉进一边的凉廊,躲避起了卡弗兰人循声过来的目光。

        于是,这在卡弗兰人看来,就是普里亚库人开的枪。

        枪响之后,西比尔就看向德兰,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点类似‘负罪’的神色。

        但是没有。

        德兰的上帝允许她开枪!

        在奥马尔·拉西拉莫的墓碑前,在此起彼伏的枪声中,静静地躺着那束世界上最天真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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