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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红色粉末


8月中旬,《红色粉末》终于正式开机入场拍摄了。

        这是一部以清咸丰年间的战乱为大时代背景,以家族矛盾及古代米商之间的拉锯战为主轴,讲诉了一个市井流氓在蒋家四姨太的无私帮助下,一步步成长为枭雄的故事。

        原本只是个流离落魄、饱受欺凌的小人物,在一次报复性地欲陷害蒋家大少爷时,被聪慧的四奶奶识破并出手阻止了灾难发生。事后,四奶奶并未责罚他,反而欣赏他的聪明机智。于是这个叫蔡九的小人物,开始在四奶奶的教诲与帮助下一步一步成长起来,最终成为了一代枭雄。

        这个蔡九便是我,四奶奶自然就是苏纹。

        从收到第一集剧本开始,我就开始研究这个叫做蔡九的人物。他的身世,他的背景,他流离浪荡的日子,饱受欺凌的日子,以及被四奶奶发现悉心栽培的日子。当他第一次用感激与崇敬之情叫出那声”四奶奶”时,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而四奶奶之于他,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剧本还没有写完,我无法推断蔡九与四奶奶之间的结局会是怎样,也看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又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不过只要那不是爱情,便怎样都行。毕竟她是蒋家”四奶奶”,而他只是”蔡九”。

        开机之后,我终于见识到了苏纹的戏痴程度。

        早年那次根本不能算是合作的”合作”也让我目睹过她在剧组时的认真样子,然而那时的认真与此次近乎痴狂的表现来说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由于剧本中的她总是不断面对家族的质疑以及商家之间争斗,所以整体显得比较压抑,情绪会一直处于沉重的状态。而苏纹为了能让自己以最快速度进入角色内心,便将这种沉重到近乎压抑的情绪一直保持着,即使是在拍摄的间隙也不肯释放自己,甚至很多次站位让灯光师打灯的时候,我都能听到她在念着自己的台词。

        将她这份认真看在眼里的当然并不止我一个,同剧组的唐艳红(小红姐,饰演蒋家三姨太)、孔令心(心姐,饰演蒋家正房)、敖纪年(饰演蒋家大少)以及吴卓义(饰演蒋家二少爷)也同样注意到了。

        时值八月,正是香波利一年中最热的时段。在大多数人选择24小时窝在冷气房的时候,我们却必须顶着烈日在40度高温的包围下,戴着厚重的头套,穿着一层又一层密不透风的衣服坚持拍摄。看着定定立在片场给灯光师打灯的苏纹,我不止一次担心她是不是会倒下。但很可笑的是,在烈日下连续拍摄了5个小时后,第一个倒下的竟不是苏纹而是我。

        这天拍的是外景,内容则是敖纪年饰演的蒋家大少爷在蔡九的恶意怂恿下,带领一大帮人在田间敲锣打鼓的戏。因为是现场收音,为了达到剧本中的要求,天哥要求我们配合地敲响手中的锣鼓。但由于大多数的群众演员并不是很会变通,因此就出现了需要小力敲便于收录对话的时候,他们依然用了吃奶地力气一个劲儿地敲;而被场务训斥后需要收录他们敲锣打鼓的声音时,又只能听到零星几点轻微的碰撞声。

        光是在田埂上架好各种器械就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再加上纪年以及一些配角的ng、出镜,群众演员的穿帮、挡机位等情况,我们已经在田边足足晒了五个小时太阳,敲了近三个小时的锣。虽然双耳都用木塞塞好了,但我仍感觉耳膜生生地疼。

        环顾四周,便见到无论是群众演员还是工作人员都一脸疲惫,而他们身上的衣服也早已经汗湿了。由于我们这条始终没过,一直等在旁边的苏纹也在休息区坐足了五个小时。

        化妆师上前来为我和纪年擦汗补妆,看了看不远处坐在遮阳伞下一手剧本一手小风扇的苏纹,又眯着眼抬头看了看一丝云都没有天空,不由得叹了一声。

        或许是知道不认真就没得休息,也或许是他们突然就开了窍,等到再次开拍的时候,这条状况不断,ng无数次的片居然一次就过了。当天哥喊出”goodtake”时,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与身边的纪年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将手中拧了好几个小时的锣递给一旁道具组的员工,我松了松有些僵直的身子,提步准备往休息区走去。

        岂知当我向前迈出几步后,忽觉得一阵头晕恶心,步子一软,便单膝跪了下去。

        “梨生!”好在纪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我,这才没有整个人栽倒在地。

        头晕得厉害,抬眼看他,却见他的身影慢慢分开成了数个,在我眼前晃了一圈后,又渐渐重合在一起。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谁知这个动作反而让我的脑袋更重了。已经看不清也听不清究竟有谁在我耳边喊了什么,只觉得头很晕,想吐。

        我想我应该是中暑了。失去意识前,这是我脑子里最后的想法。

        “不要都围过来!散开散开!给他点新鲜空气!”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我听到身边有人在大喊。有凉风吹在我的面上,浑浑噩噩的脑子被这阵风一吹,瞬间清明了不少。鼻间传来一股熟悉的馨香,紧接着便感觉到有人在为我擦汗,想睁开眼看看是谁,眼皮却重得不像是自己的。

        “索梨生?听得见我说话吗?”是苏纹的声音。人中好像一直被人大力按着,我能感觉到那里的皮肤已经开始发麻。再次与眼皮开始了拉锯战,当我终于战胜它重见光明的时候,便听到许多舒气的声音。“终于醒了。”

        眨了眨眼,慢慢适应了光线后,便发现自己正躺在遮阳伞的下面,右边是刚刚松开我人中的天哥,左边则是一边拿着小风扇一边用纸巾为我擦汗的苏纹,而站在我脚边的是抱着大号矿泉水的敖纪年。对上他们担忧的视线,被他们溢于言表的关心熏得心房微暖,慢慢坐起身,我用沙哑的嗓音说了一句”谢谢”。

        “谢什么。”从纪年手中夺过矿泉水,苏纹将它硬塞进我怀里,“喝光。”

        看着手中还没开过封的瓶子,我面带苦色地转向天哥。“别看我,多喝水对你身体好。”

        会不会有点小题大做?我不过是一点轻微中暑而已。天哥许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便听他不容置疑地说:“不管怎么样,你的戏份今天就先放一放。在这里好好休息,实在不行就去医院,不准强撑。”

        已经明白唯有”乖乖听话”才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于是点头,“我知道了。”

        天哥又看了我一眼,这才起身挥舞着手中的分镜剧本叫工作人员准备换场。随着天哥的离开,纪年和工作人员也都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唯有苏纹还坐在我身边。

        明白她的担心,于是朝她笑道:“真的已经不要紧了,四奶奶,我可没这么容易倒下,不然谁来做你的枭雄?”原本只是句脱口而出的玩笑话,却在讲完之后才觉得那个”你的”有些不妥,抬眼看她,果然见她也是一怔。心一慌,忙扭头装作在看工作人员忙碌的样子。

        好半晌之后,她才起身拍掉裙上的草屑,“我去埋位了,你好好休息。”

        离开的时候,她顿了顿,正想着是不是会回头的时候,却又重新迈开了脚步。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禁有些晃神。

        “已经拍得很好了哦。”像哄小孩一般说着,心里想笑,面上却只露出无奈,“四奶奶,你要相信我。”

        依然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可我觉得不够,应该还能在细节方面处理地更好。”

        笑着摇头,我又继续哄道:“四奶奶,相信我吧,等片子剪好之后,这种细微的地方根本看不出差别。”

        “真的?”

        “真的。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放松放松,放松些。”

        见我如此,苏纹终于不再纠结之前那个镜头了。默了默,她忽又转头看我,一脸怀疑,“我怎么感觉你刚才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

        咦,被发现了。挑眉,我状似无辜地举起双手,“冤枉啊,我可是真心实意,句句发自肺腑。”地在哄你。

        瞥了瞥我,她不再说话。

        以上这一幕,在拍摄”红粉”的这两个月中,已经重复上演过无数次了。

        苏纹总在不断给自己施加压力,她对细节的精益求精甚至比天哥还要略胜一筹。只是她这种追求完美的行为也无形中给周围的人施加了一层压力。不想她逼得自己太紧,因此只要我和天哥觉得ok,而她却还是不满意的时候,我们就会重复一次上面的对话。

        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越来越喜欢问我问题。

        “索梨生,你觉得这条怎么样?”

        “索梨生,刚刚那句台词我是不是念得太快了?”

        “这个表情是不是还有些不到位?”

        “蔡九啊,刚才那个情绪ok吗?”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蔡九?”

        或许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当她拍完一条片下来的时候,第一时间不是去看监视器或者天哥,而是走到我面前问:“怎样,ok么?”直到我点头之后,她才会松一口气。

        我有时候会很好奇,她为什么如此信赖我,并且总是第一时间找我。记忆中曾问过她一次,她给我的答案是,“因为你是蔡九啊,是我四奶奶帮的人嘛,肯定不会骗四奶奶。”

        她的这种无条件信赖,让我觉得很高兴。虽然她会问我很多问题,但我们却很少商量对手戏的事。我很喜欢同她对戏,因为没有提前预演或者商量,所以我们只能根据对方的临场反应来作出相应的变化。她时常会给我惊喜,有时是一句台词的语气,而有时只是一个眼神。

        她的每一种反应,都会让我不由自主地产生共鸣。我会忘记自己是谁,也会忘掉周围的机器和人,只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活在清朝的小人物,而站在面前的就是我最最尊敬的四奶奶。我也很清楚地发现,自己的变化同样会影响到她。她的眼神会变得更深更动人,而她的表情也越来越难让人移开视线。

        有一场戏让我印象深刻。那是一场夜戏,四奶奶站在蒋家宅子的大厅中央被一大群人围住。他们一起声讨她,逼迫她交出蒋家的掌权钥匙。

        她的身影本就单薄,又被如此多的人围在中央,大奶奶和蒋大少爷都不客气地喊着交出钥匙。那时的她孤立无援,却仍旧固执地挺直了背脊,不肯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妥协。当原本落魄的我突然一身华服地走进大厅时,我看到了四奶奶眼中的惊诧。如同她在脑中设想的最坏打算一样,我开始在众人面前掷地有声地数落她的不是,一条一条列出她莫须有的罪状。

        站在她面前,我狠狠盯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中隐隐透出的伤心、失望以及不服输,我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一口气数完她的全部”罪状”,我终于停了下来。她一直牢牢注视着我,中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一脸悲戚。

        无视旁人的煽风点火,我喘了口气,然后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这个女人不仅性情凉薄,还刻薄寡恩!你记不记得赶我离开这里的那天你说过什么?我当时不断求你,只差给你跪下了。然后你跟我说,”蔡九,我不是想你走,我是为了你好。””顿了顿,我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和诧异,“还有,”我曾经说过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会保护你,这句话永远有效。””在她的眼神慢慢由惊讶转为明了后,我一直郁结在胸中的那口气终于叹了出来。蒋大少上前拉我,并在我耳边小声说:“够了蔡九,你要讲的已经差不多了。”

        甩开他拉着我的手,我依旧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四奶奶的眼睛,并摇头叹息道:“这个女人真是犯贱!自找苦吃!在家好好做你的少奶奶不就行了么,非要站出来把这么大一个家甚至家族生意通通扛到你肩上,还要被我冤鬼缠身一样的缠着你。”

        “直到前几天,你家大姐和她的宝贝儿子拿着五根金条来收买我,让我说刚才那番话。我才知道在你背后有好多牛鬼蛇神想害你!犯贱女人,你手上这串根本就不是什么掌权钥匙!是大枷锁!是锁链来着!快点将它丢回给那帮坏人吧!”

        身周开始变得很吵,有人在辩解,有人在质疑,然而我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只看得到眼前这个女人。我看到她一脸感动地望着我,也看到她的眼底慢慢泛起了水光。

        鼻头一酸,我必须用力吸气才能勉强制止眼底渐渐泛起的薄雾。“四奶奶,你说过你就算拼了命也会保护我。我蔡九今天就是把命豁出去也要为你讲一句公道话!”

        她看着我的眼神又深了几许,眼底的光亮也越来越重。抿着唇,她似想朝我笑笑,却不知何故,那抹笑还未展开便已结束。胸口突然有些疼,直到天哥喊了”goodtake!”,我依然没有动也没有移开视线。和我一样直立在原地,苏纹泫然欲泣地看着我,轻轻启唇,却只是唤了一声”蔡九”便再无下文。

        那天晚上,坐在自家书房,我第一次对着剧本出了神。脑中不断浮现出她将哭未哭的样子,心房也始终酸涩不已。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郁结的情绪无处抒发,于是只好感慨:啊,这就是苏纹的演技了。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演技。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变化都没有。她依然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绷紧身子”全副武装”,也依然会在看到我之后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我也依旧时不时地耍耍宝或者逗她玩,而她也会一如往常地”招呼”我的脑袋。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样子,只是她跟我的距离似乎又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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