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十五回 相思叶底寻红豆 下
兰如扶着丫头缓缓地走着,天空中传来一声悠长的鸟鸣,她抬头看到苍翠的树枝外是高远而碧蓝的天空。这十四年来不知多少次走过的上山小路,此刻仿佛是全然陌生的,她留心看着路边的桃树、山石、古碑......兰如的眼里突然泛出了泪花,胸中涌起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激动——从今往后,她就是画眉巷的清妧了。几百年来,无数的妙龄少女沿着这条路上山成为清妧,结为姊妹,在这里归嫁,老死后也顺着这条路,被抬进娘娘庙。就好像她,昨日才脱下为老夫人守孝的麻衣,今天就穿上这沉甸甸的吉服。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不过也就是如此罢了。
她正想得出神,跟在后面的玉娘“啊”地叫了声,蹲下去伸手摸着拖在兰如身后的袆衣后摆,后面的人也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后摆已从正中间裂开,袆衣分成了两片,正好把后面一只腾空而起的仙鹤劈成了首尾分离的两截。
后面跟着的有红豆村里的下人,也有其他清院跟着去观礼的夫人小姐,这时都停住了脚步,忍不住低声议论。
“袆衣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裂开?这可是从没听说过的事情!”
“不管怎么回事,总是大大的不吉利呢!上次玉宇清辉的姒儿不过是吉服上不小心拿香烧了个洞,你看看后来......”
原本跟在后面的夫人走上前来,柔声问兰如:“今天你还想去吗?鹤首分离总是不祥之兆,我想不如我们改个日子吧。”
兰如对夫人微微一笑:“祸福无门,唯人自招。若是我有什么德行有亏的地方,改个日子也没多大用处。”
夫人见她稳重从容,也不再坚持,取出随身的针线包,在后摆上结了几针。然后朝丫头点点头,一行人又迤逦往山顶去了。
娘娘庙建在一片开阔向阳处,前殿后堂,连上后面的一块菜园,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只有一个老尼姑惠安师太带着两个徒儿住着。来的虽然都是画眉巷的人,庙里的香火倒一直很旺,娘娘塑像上金箔贴了一层又一层,已经辨不出塑像原来的模样了。
殿里点着一盏长明灯,正中的供台上除了前一夜就摆放上的供品,还摆放着两瓶硕大的鲜花。东侧的木台上层层叠叠地摆满了一盆盆的鱼,也有鲤鱼,也有鲫鱼,既没刮鳞也没破肚,一条条瞪着眼整齐地码着。这是画眉巷长久以来的习俗,一家清院有清妧寄名归嫁,其余家都要送上鱼祭,添福助运。
惠安师太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先指引贵宾进去。兰如的寄名仪式上,主宾是海棠和风的陈老夫人,她已经年近八旬,年轻时才貌双全,驰名吴越,到四十岁时才归嫁给巨儒魏禧(1),陪他僻居岭南数年。后因魏禧独女病故,他十分痛苦,与原配回乡居住,陈氏遂回到了画眉巷。陈老夫人虽然矜己傲物,但刚直公允,算是画眉巷中除了刚过世的柳老夫人以外最得人敬重的清妧。她今天特意地打扮了一番,身穿褐缎地带云肩大镶边女褂,玄色马面裙绣着万福流云的图样,头戴翡翠金钗,一脸雍容闲适。
西宾除了老夫人病榻前定下的燕子楼的赵夫人以外,还有与红豆村向来交好的淡翠楼孙夫人。三位贵宾焚香跪拜后,跪坐在东西两首,惠安师太这才引了兰如进来。
只见兰如长发过腰,长长的袆衣从中破开,铺在地上,露出里面雪白的素纱,映着鲜红的腰封,似乎更有一种堂皇的气度。兰如踩上席面,行三拜之礼,这时跪在殿角的两个小尼姑敲起了磬。
陈老夫人展开页卷,合着磬声,从容不迫地念到:
“清妧立身,惟务清贞。清则身正,贞则身荣。
忠心烈志,岂止丈夫。闺中正气,垂范百世。
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慈惠和让,孝友宽仁。
恭近于礼,三思后行。无施其劳,不伐其善。
习之诗书,行之礼乐。德以达才,才以成德。
远大之谋,预思可料。仓卒之变,泛应不穷。
和柔贞顺,仁明孝兹。居尊能约,守位无私(2)”
兰如知道,这是流传了上百年的《清诫》,作为教导年轻清妧约束言行的守则。平日里她也念过抄过,只不过在这场合听起来觉得分外郑重庄严。
陈老夫人念完《清诫》,起身上前将兰如的头发挽起,从丫头手中接过一顶小巧的金冠,拢在发上。兰如三拜娘娘,再拜贵宾,及笄仪式算是礼成。
红豆村夫人上前,把手里一张红纸递给兰如,兰如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钱澜如”二字。寄名仪式上,大多数的清妧都会改名,新的名字考虑个人的生辰八字,清院的名字、结拜姊妹的名字等诸多因素,并且会在名字前加上清院的姓,专门请人算好后,在寄名仪式上才拿出来。兰如将红纸递给跪在前面的惠安师太,师太焚香祝祷,口里念念有词,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红纸在娘娘像前烧掉。师太对兰如笑着点点头,寄名仪式也算是完成了。
兰如站起身来,像是做梦一般。刚才她还是李兰如,忽然间她就成了清妧钱澜如了。
这时紫君走上前来,自从张懋龄死后她就没有离开过自己房间,澜如之前还有些担心紫君能不能来,现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紫君精神尚好,只是人越发地瘦了,宽大的衣服显得空荡荡的。她的脸色苍白到没有一丝儿血色,衬得两个大眼睛越发得黑沉,原先那点清冷的光芒是一点也没有了,只是木然地瞪着。
澜如拉着紫君的手,一起又跪在正中,刚才已经举行过仪式了,手帕姊妹的仪式就从简,只由惠安师太祝祷后,捧出两杯水酒交给澜如和紫君。澜如一饮而尽,紫君却眼前一花,手一抖,将酒尽数泼在了衣襟上。两人拿出各自准备好的手帕,相互换了,就算是礼成了。
两人还未站起,突然庙外一阵飞沙卷石的狂风,惹得站在庙外观礼的众人纷纷大声叫嚷,一齐往殿里涌进来,随着哗啦啦的一声巨响,鱼祭的木桌在混乱中被推翻在地,滑溜溜的鱼四散各处。澜如禁不住叫出声来,回头看紫君仍然是一幅视而不见的模样。
日已西斜,把窗格在地上拉出了一个高瘦的影子。澜如独自一人躺在贵妃塌上,她打量着四周,这时她住了十几年的房间,虽然不算宽敞,但处处舒适熨贴。一会儿她就要搬到楼上紫君隔壁的房间去住了,心里却有些悻悻的。突然间好像什么都改变了,她不再是寄人篱下的李兰如,玉娘也不是从前说一不二的样子,还有张懋龄......寄托了她整个少女时光的喜悦与忧愁的翩翩公子,如今已走在奈何桥下。她喃喃念到:“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时玉娘在外敲门,澜如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来。玉娘一脸苦色:“澜如,我刚才去看了那件袆衣,看来是补不成了。我见那破口,不像是划或者勾的,定是拿碱水蚀的无疑。今天除了我们屋里几个,就是紫燕来过,这事情可要告知夫人?”
澜如挥手说:“罢了,我不想追究了。”玉娘又问:“紫燕要去燕子楼了,你去送吗?”澜如叹了口气,又坐在贵妃塌上:“我不去了,就说我上午累着了。”她褪下一个手上的一个玉镯:“你把这个交给她吧。”
澜如歪在塌上,她不由地想起了那日在画舫中紫燕看四贝勒的眼神,其实早在灵隐寺回来那一日,紫燕对他已有情意,这点澜如心里清楚。后来老夫人的事,也是她抢了紫燕在红豆村的前途,还使她被迫去了燕子楼。紫燕若是恨她,她觉得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从小的情谊,一朝尽了总是让人心疼。
她随手打开榻边放着的小盒子,里面是那个裹着胤禛断指的松脂印章,她想起那日情景不禁微微地一笑,最后她也没刻上“萝卜”二字,毕竟太孩子气了。她又拿出胤禛早上的那封书信,在上面摁上了印,原来是“墨池清兴”四字的一方闲章。
她轻轻地念着信上的一句:
“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她又想起了胤禛那日拉着她的手,在火光漫天、生死未卜时说的那一句“从此山长水阔,我绝不负你。”心里顿觉惘然,我留在这里,是选错了吗?
窗外霞光渐微,西风乍起,吹着窗纸沙沙作响。看着看着,澜如也痴了。
(1)魏禧,字冰叔,一字凝叔,号裕斋,亦号勺庭先生。江西宁都人。明末清初著名的散文家。与侯朝宗、汪琬合称“明末清初散文三大家”。
(2)《清诫》是作者参考了《女则》、《女诫》、《内训》和《女论语》等杜撰了,读者看看就好,不要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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