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六回 义士气虹箕斗贯
胤禛落后几步,绕过花园,回到了前院。他还没走到仪亭前,就看见原来三三两两喝茶聊天的客人都围着几个人站着,走近了才看清楚中间是两个道士和夫人、紫君等几人。胤禛走到一边,不动声色地站在寿天德身后。
只见那年长的道士穿着清爽的月白布衣道袍,未戴道冠,只用一根木簪子束了满头银发。他虽然身材高且瘦,满脸皱纹,两条银白的寿眉垂下,鬓角下巴处的须髯一丝不乱,直垂到胸前,众人见他迎风而立,衣袂飘飘,真是好一个老神仙模样!
跟在他身后的道士约莫四十岁上下,一身洗了褪色的青色道袍,头戴偃月冠,瘦高身材,两鬓斑白,一脸风霜。他神情倨傲地对着夫人说:“我师祖昆阳真人特来吊唁柳老夫人,你如何这般怠慢?”
在场的众人一听,不由得齐齐发出惊叹声。昆阳真人执掌龙门派八十余年,乃当世道家泰山北斗,世人都以为他早已仙游,算起来他今年该有一百八十多多岁了。
夫人心下诧异,从没听老夫人提起过与昆阳真人相识,又是何等的交情能劳动他亲自上门吊唁?即便如此,她还是慌忙带着紫君迎上前,蹲身下拜道:“小妇人早就听母亲说过昆阳真人仙名,想象仙姿,常恨无缘拜会。适才不知仙长驾到,未曾恭迎,失礼至极!”
昆阳真人坦然一笑:“夫人多礼了!贫道与尊上相交非浅,现有手书三尺献于灵前,只当心香一瓣,遥寄旧人。”
他说罢,身后的道士恭恭敬敬地捧上一卷轴,交于夫人。夫人和紫君合力展开,只看了一半,就见夫人双眉一颦,便自合上,向灵前走去。中年道士却抢过夫人手中的卷轴,一面口里说道:“挂挽联的事还是由小道代劳吧”,一面双脚用力一踏,凭空跃起一丈多高。他左手一个“九天摘星”,已将卷轴一头稳稳地挂在仪亭一角。左脚在斑竹花窗上借力一点,“唰——”的一声,三尺多宽的卷轴当先展开,正悬于仪亭之上。
他这一跃一挂,一气呵成,众人见他功夫了得,不由得纷纷叫好。胤禛抬头看来,是一笔翩如飞鸦的行草“千载汗青终有日,十年血碧未成灰”,他心里暗叹一声:“好联!好字!”
夫人脸上却大有踌躇之色,上前对昆阳真人说道:“此句为家父于狱中所作,彼时尚有情可恕,如今堂而皇之悬于亭上,却是诛灭九族的谋逆大罪。”
昆阳真人一言不发,背过身去。道士朗声说道:“尊父母是人人敬重的忠臣义士,夫人怎么反而连令尊的诗句都不敢看了?”
夫人道:“世异时移,小妇人不过是遵从天意而已。”
道士诘问到:“遵从天意?天意让你忘了身份祖宗?我汉家大好河山为鞑子作占,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又有昆山、常熟、嘉兴、金华、同安、平海之屠,鞑子所到之处,汉人几乎戮杀至尽,以致弥望千里,绝无人烟。”说到此处,道士目眦欲裂。
道士平复了一下情绪,又接着道:“自鞑子窃鼎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剃发令、易服令、圈地令、逃人法——江南江北,十室九空。如今只是过了几年稍微太平些的日子,之前的血海深仇你们就都忘了吗?”
听了这几句话,在场的十人中倒有九人低下了头。有一个六七十岁,面色微红的老者走一步上前,神情倨傲地说道:“今日是柳老夫人出殡的大日子,道长灵前喧哗,甚是失礼。何况方外之人,不自清修,如何却来管这些俗事?”
道士转头拱手道:“请教阁下贵姓?”
老者背着手,也不看道士:“鄙姓张名汝钦。”
道士笑说:“原来是晋城张氏,失敬失敬!令祖藐山先生(1)与虞山先生(2)同为东林领袖,以古稀之年拥福王以抗满清。汾州之屠、大同之屠,张氏亲族百余人遇难!可叹令尊却做了伪朝的官——纵使他无偏无党、两袖清风,结果又能如何?耄耋之龄当上了浙江巡抚,一把年纪每逢初一月半还要步行去旗下营拜鞑子将军!”
道士一席话说得老人面红耳赤,羞忿而走。他又转过头对一个中年妇人说道:“韩夫人,八年前的三月节,你大女儿姒儿从清波门回来,被守城门的鞑子兵扣押,结果失足落水而亡。你去领尸首的时候看见姒儿衣衫不整、满身淤痕,她根本不是失足,而是不堪被辱自尽的!你迫于鞑子威势,只草草掩埋了她作罢。如今还不到十年,你的小女儿就打扮地妖妖乔乔地招摇过市,还接待起旗营都统来了!你如此奴颜媚骨,怎么配称韩将军(3)之后!”
韩夫人听了眼泪滚滚而下,尖叫一身往道士身上扑打过去:“你这个疯道士,怎么敢败坏我女儿的名声!”道士一个闪身,任韩夫人跌倒在地:“姒儿正是我汉家女儿的表率,反倒是你哪里有点为人母的样子!”
画眉巷里与红豆村关系不错的一些清院的当家夫人都在近旁,听了这话都不是滋味。清兵破城后,画眉巷是士兵抢劫的第一批地方,清妧们事先已闻风而逃,除了随身带走的细软,余下的多年积累的古玩、字画、瓷器等被洗劫一空,清兵走时,一把火点燃了几座清院,画眉巷里顿时火烧成片。大火过后,画眉巷里所剩房屋十不到一。当时清妧提起满人清军都是咬牙启齿,恨不能生食其肉。
后来在杭州设立旗营,各城门都由旗兵把守,清妧进出城门都要下车检查,被旗兵猥亵调戏都是常事,顺治年间每年都有清妧被强行掳走,直至康熙二十年后才有好转。可如今清军破城已经近百年,经历过那些事情的清妧们早就埋在黄土之下,如今花样年华的清妧们只看见旗人出手阔绰,与旗营官员结交还能得到诸多特权,一般的旗兵再也不敢为难她们,因此都乐得敷衍旗人。而那些上了年纪的清院妇人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却又哪里能硬气地说一句不接待旗人呢?
夫人见几位客人接连受辱,脸上十分难堪,她此时也明白了昆山真人不请自来的意图,可又忌惮那道士武功了得。她毕竟久浸风月,颇有机变。她微微一笑道:“仙长既与家父母有旧,还请给小妇人留几分薄面,不如移驾内堂,再领仙长指教。”
昆阳真人转过身,就要跟夫人去,却被那道士暗暗拉了一下衣角。道士说道:“我师祖年事已高,我们说完这几句话就走。”
这个小动作被寿天德看在眼里,他皱了皱眉,对胤禛小声说道:“这个昆阳真人恐怕不真。”
胤禛嗤笑道:“你看出来了?昆阳真人是世祖皇帝亲封的国师,又曾奉旨说法于京郊白云观,皇上还从其受方便戒呢,又何来反清复明一说?”
寿天德也咧嘴道:“我说呢,哪里来了这两百多岁的老妖怪!四爷可要我去搅他一搅?”
胤禛失笑道:“那你离我远些。”
两人正低语间,夫人也正给紫君使眼色,眼巴巴地等总督金世荣能出面吓退这道士,本来于公于私他都早该出面了。两人苦着脸拿眼睛扫了好一会功夫,才看见金世荣远远地坐在廊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里,好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夫人疑惑地看着紫君,紫君也是一脸茫然不知的样子。
道士奚到:“夫人不用急着搬救兵,我不过问你几句话——画眉巷的清妧尊谁为始祖?供谁香火?”
夫人只好说道:“娘娘庙中李娃娘娘为清妧始祖。清妧山下拜岳王爷,山上奉李娘娘。”
道士道:“岳王爷和李娘娘都因抗金而亡,清妧世代奉拜,只为不忘始志。昔日之金即是女真,逃遁长白山外改称满,如今忠烈祠娘娘庙俱在,怎么听说红豆村里的紫君小姐就要归嫁鞑子了呢?”
道士话音刚落,已悄悄绕到他身后的寿天德开口问道:“道长一番话,如仙露入心,如醍醐灌顶。只是小老儿一个乡下人,对贵教的历史教义不甚明了,可否请教道长一二?”
道士斜眼打量了一眼寿天德,听出了他虽然言语客气,里头却尽是挑衅的意思。道士鼻子里“哼”的一声,不置可否。
寿天德自顾开口问道:“龙门派尊谁为开派祖师?”
道士答曰:“丘祖长春真人。”
寿天德道:“小老儿听闻长春真人晚年西行万里觐见蒙古成吉思汗,五次奉召讲道,劝诫可汗去暴止杀、济世安民,乃贵教史上一段佳话。不知我记的对是不对?”
道士恨恨地别过身子去,想了一会儿才答到:“那时候大宋和蒙古结盟,共抗金国,丘祖原是与他虚与委蛇。”
寿天德哈哈一笑:“那亡明的也是李闯王,你左一个鞑子右一个鞑子作什么?”
道士牙齿咬得咯咯响,瞪眼问道:“你这老头是满是汉,为何专与我作对?”
寿天德道:“你既然答不上来,不如让我请教你师祖罢。”
道士紧张地大踏一步,挡在昆阳真人面前:“我师祖什么辈分,怎么会随意和个乡野老儿说话?”道士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
寿天德仍是不紧不慢说道:“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他念完这几句见两个道士全无反应,随即大声喝道:“我刚才所诵,正是昆阳真人的《碧苑坛经》,龙门派上下倒背如流。你二人倒底是谁?为何假冒昆阳真人之名,搅闹灵堂?”
胤禛一听不由失笑,寿天德念的明明是《四十二章经》,却故意说是《碧苑坛经》来诓骗二人。可那假冒的“昆阳真人”如何能知道,一听大惊失色,双腿抖得如风吹落叶一般。中年道士恼羞成怒,突然从衣袖处扬出一柄法尺,往寿天德顶门处打去。胤禛没料到忽有此变,眼看寿天德命悬一线,他也顾不得被人认出,无奈距离甚远,他急步上前又哪里赶得上法尺落下!
正在此时,突然有一物从仪亭内飞出,正好打中那道士的右肩,道士分心之下戒尺失了准头,从寿天德背后划过,“呲啦”一声拉开了一个大口子。这时间,胤禛已经抢到,伸手一捞,把寿天德拉到身边。
坐在僻静处的金世荣见到胤禛,倏地站起身来,半晌才哑着声音叫了一声:“四——”话还没出口,胤禛回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生生地把后面几个字又吞了下去。
胤禛再低头看那飞出的东西,原来是个碗口大的蜜桃,砸在地上摔得稀烂。他再顺着飞出的方向望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离道士不过十几步处,仪亭内蜜桃水杏落了一地,一个穿着孝衣的少女双手紧紧地拽着身旁的茶几,把头一昂,竭力做出沉着的样子,只是眼睛因为紧张瞪得溜圆。
道士也看到了站在身后的兰如,一时怒从心起。他与胤禛对视了一眼,见他眼神间颇为紧张,不由得唇边露出一丝笑容,一个流星健步闯入仪亭,瞬间抢在胤禛前面,一柄戒尺点在了兰如桥弓穴处。桥弓穴正是几处筋脉汇聚处,这把戒尺哪怕使上三分力气,兰如也绝不能活。兰如这时也看见了胤禛,由不得想起刚才的事情,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仍是羞得满脸通红。
胤禛知道自己武功在这道士面前绝无胜算,可这时候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急步赶上前去,一个挺身,胸前心肺几处性命交关的大穴顿时毫无阻挡。道士下意识地举起戒尺,往檀中处戳去。这一戳若是得中,胤禛必是重伤无疑。紧要关头,道士手里忽而一滞。他本就不准备伤这少女,见青年不要命地来救,料想两人准是情深意笃,心里一动,就收了手。胤禛趁这功夫一把抓住兰如的手,要拉到身边。谁知刚触到兰如的手,兰如像被火烫了一样,猛得甩开胤禛。道士也是一怔,须弥间戒尺又点在了兰如背心。
胤禛被气得脸色铁青,当下恨不得回头救走,再不管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正在这时金世荣已赶到他身后,轻轻说道:“四贝勒,这贼道让卑职料理吧!”说话间,他带来的亲兵已将仪亭入口处团团围住,又有两人架起已经瘫倒在地的假冒“昆阳真人”,拖到仪亭前。
金世荣高喊道:“逆贼!你已无逃脱之路,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道士大笑说:“我道是谁在外头乱叫,果然是鞑子的狗!你别小瞧了我这柄戒尺,死在其下的鞑子不下二十,今天我命丧刀下,也早是一桩赚钱的买卖!”他又悄声对兰如说道:“我本不欲伤你,只想给你个教训,以后别再好心救了鞑子狗。一会儿鞑子攻上来你赶紧躲在桌下,别胡乱跑动。”
这里胤禛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一片,来不及多考虑,他压低声音吩咐金世荣道:“放道士走,切不可伤了这姑娘。”
金世荣不敢多说,不情愿地对道士说道:“你只消留下这姑娘,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道士打量了金世荣和胤禛一眼,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你们退出亭子十步,留下老头。我出得外面自然放了这姑娘。”
胤禛心想他还有一个年老体弱的同伙要顾,兰如应该没事,便向金世荣点了点头。
道士见鞑子一个一个退出了仪亭,对兰如说道:“姑娘得罪了,我得先借你保命,你千万别用劲,刀剑可不长眼睛。”说着他左手轻轻掐住兰如的后颈,右手持着戒尺,挟持着兰如小步走出了仪亭。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声“阿兰——”,玉娘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却被一个亲兵拉住了。道士仿佛是被雷劈中了,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玉娘。玉娘也好像看见了鬼,嘴巴张得大大的,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正在此时,金世荣一个手势,亲兵围了上去。道士回过神,一柄戒尺连击两人,抢出一条路来,他一手抱住兰如的腰,纵身一跃两人稳稳地站在红豆院的围墙上。道士回头看了玉娘一眼,突然戒尺飞出,直插在假冒昆阳真人的老头心口,他来不及哼一声就倒在地上。玉娘惊叫一声“老天啊——”,厥了过去。
趁着众人一片慌乱间,道士抱着兰如遁入山腰的桃树林中,没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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