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子时 末 白露为霜
世有聿明（三）子时——白露为霜
楼上下来的三位贵客此时已经步了下来，兜帽的身影轻缓地从一楼的大堂里穿行而过，像是一阵扰人思绪的清风，此刻正要经过门前。金枝原本目不斜视地迈着步子，余光忽然瞥见了门口的店小二正襟危站地如同个门神一般，不禁就露出了一个有些好笑的表情。金枝不笑还好，这一笑便又是叫原本不那么镇定的店小二惊得一个不能自已。
转眼的工夫，金枝和顾非肆已经相继走出了客栈，而两人身后的小柒抬手小心地提起衣裙的下摆，正要从客栈的门槛跨过去——
“且慢。”大堂里窗棂方向忽然响起了这一句话，迟疑的声音里还夹着一丝的难以置信。
之前在窗前久久负手而立的帛衣男子终于回转过身来——政亲王原本弥漫着谜域雾气的眼底，此刻是一片彻头彻尾的凉意，“这位,姑娘。”
战场上从来杀伐决断的政亲王，一向处变不惊。但此时此刻，饶是王爷此刻的声音再强自镇定，跟随在政亲王身边多年的薄翌大人却分明听出了一丝颤抖。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王爷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已然握成了拳头，像是正格外用力地努力控制情绪。
而被唤作了“姑娘”的姑娘身形顿了顿，正有些茫然地转过目光——
“姑娘借过、借过啊——”
“劳驾，让一让让一让——”
此前纷纷从店里冲出去看谜域方向动静的客人们已然转回了客栈，熙熙攘攘的一群人便如月下骤起的潮汐一般从外面的夜幕间涌进了店里，一时间好不热闹。门前呆愣的店小二被一个身材壮硕满身横肉的人进来时误撞了一下，这才从金枝那一笑里回过神来，一边揉着胳膊叫嚷着是哪个又撞到了自己，一边却又竖起了耳朵听见这些人的议论声——
“那石阵也忒诡异了，怎得生生就凭空从地上冒了出？”
“依我看，是那片林子才奇怪呢！”
“说的是啊！十几年都死气沉沉的、外面的人但凡进去就准会迷路！”
“可也从来没见着有里面的人出来过啊！”
“话说这好大的一片雾，竟然说起就起了……”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也是散不去的。”
“诶不对吧？刚不是还看到有人在外面绕了绕就进去了？！”
“你也看到了？我还当是我眼花了呢、”
“这些人胆子也是忒大，就不担心这林子有得进、没得出吗？”
......
一群人七嘴八舌、各自吵吵嚷嚷着直直从门口经过，阻挡住了小柒原本正寻声看向大堂内的视线——隔着面前重重晃动着的人影，眼前忽然像是有往事浮现，这一幕竟然无端有似曾相识之感：似乎是某个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节日，某个远远相对的人，零零散散的画面一闪而逝，叫人抓不住头绪，叫人惶然且疑惑。
小柒犹豫着再向店内望了望时，顾非肆疑惑的声音已经在店外远远地唤着了——
“小柒？你在找什么吗？”
“没什么……大概，是听错了吧。”
“那还不快快出来，瞧瞧这是谁？”
“嗯，这就来了。”
索性摇了摇头，小柒便又双手提着衣裙的下摆，微微附了个身迈了乾元客栈的门槛出去。
身后只留下了店小二眼色极好的一句，“客官慢走、再来啊！”
小柒甫一从客栈出来，迎面便看到了不远处一位长身玉立的熟悉身影，这人正同顾非肆与金枝站在一处，深夜的月光掩映之下，三个人的样貌有着如出一辙的皎洁明盛。
待小柒看清了来人时便忽然眸间一喜，眼睛里亮亮的，像夜幕上缀着的璀璨星子，“叁师兄！”自己叫完又不禁有些哑然失笑，“难不成，方才是你在叫我\\\'姑娘\\\'吗？
“冒冒失失起来总像个孩子，还自称‘姑娘’了？”
明叁轻摇了摇头，也恣意洒脱地对着小柒笑了一笑，回手便用手里的一把玉萧点了点顾非肆和金枝，语带严肃，
“你们两个倒是怎么看顾的？人从我这里出去时还好好的，为何如今清减了这么多？”
小柒一楞，金枝立时就摊摊手，“是啊，从你这儿走了之后，跟我在西陵时人也好好的，十有八|九是去了他们南淮顾家之后没少费神劳心吧？”
于是金枝便又当真作势问向身旁的顾非肆，“说罢，你倒是怎么看顾的？人从我这里出去时更是好好的，为何如今清减了这么多？”语毕又使了个眼神轻轻一瞥怔愣着的小柒，悄悄眨眨眼。
顾非肆，“……”
顾非肆恨恨地睨了一眼金枝，只见金枝马上换上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只手已经习惯性地摸向了自己空空如也毫无装饰的脖颈，触手间却又想起从前的镶金缠带并不在此。
这厢顾非肆只得硬着头皮在明叁跟前认了，“南淮近日确是不甚太平……”
明叁拿着玉箫的右手便一顿，忽地一挑眉毛，“嗯——？”，面上现出了一副“你尽管说下去、我听着呢”的表情，右手里的玉萧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左手的手心。
小柒一见三人这形状忽然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马上打断，“此行诸事顺利，并无难处。只是我有几年没去过南淮了，此番跟着师姐在顾家办事，大抵是在各处玩得太开心了些。”
金枝仍旧是一副从旁看热闹的神情，顾非肆方才紧张的神色稍霁，小柒便又看着明叁，想了想又说，“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当真要怪起来——小柒也是因为吃惯了叁师兄的手艺，平日里别处的饮食再好，总归都是比不上师兄的那一手。”
小柒这一番柔柔弱弱的话说完，明叁果然便很是受用，竟然真的点点头，“嗯，说得也是。”
顾非肆和金枝面面相觑，“......”明叁的手艺自然是数一数二的，可是绕了这么大一圈难不成就是为了听小柒的这一句夸奖？
小柒便又问，“叁师兄何时回师门？……同我们一齐进山吗？”
明叁掂了掂手里的一支箫，目光越过面前的小柒望向了她身后不远处的乾元客栈，“你们先行一步吧，今日晚些时候师门里见。”
“好，”金枝点点头，又嘱咐了明叁一句，“莫要耽搁太久。”
明叁便收回目光，在三个人面前不甚在意地懒懒伸了个腰，算是活动下筋骨，又伸手拍了拍小柒的肩膀，便就那么散漫着步子走远了。
小柒有些不解，金枝却说，“走吧，他不是也说了，晚些时候师门里自然会再见。”
“嗯……”小柒复又疑惑地望了望明叁的背影，这才跟着金枝、顾非肆一同步入了那片谜域，雾气弥漫的林外已经没有了方才人声熙攘的人群，静寂的密林间尽是自上空枝叶相交的缝隙里散射下来的月光，疾步行走的三人穿梭其中，转瞬间就已经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
乾元客栈。
一眨眼的功夫，自外面进店的人已然涌进了大堂，政亲王被骤然出现的重重身影挡了个措手不及，眼见着那袭云色衣裳的身影将要翩跹而去，心口忽地莫名一悸，眉宇之间戾色突起，脚下便已经急急向门口的方向追了几步。
及至门前，涌进店内的客人们陆续进店落座，门前却早已空无一人。而这门外——乾元客栈地处谜城闹市，四面八方延伸出来的方向各有曲折，此时即便是要追出去，亦不知要从何追起。
薄翌大人从始至终跟在政亲王的身后，此刻见状，“皇......”话刚开了个头出来便赶紧改了口，“主子，您看，要不要属下们出去寻上一遍？”
政亲王沉默了一瞬，薄翌便留意到——只见王爷那双原本在身后紧紧握住的拳头缓缓松开了些，左手便垂了下来，像是有些徒然地扶住了近旁，眼底里依旧是雾色四起的模样，“罢了。大概是看错了。”
语毕，政亲王便阖了双目片刻，再睁开时，眼底又回复了一贯的冷静克制，“此次微服在外，你也要记住，一切从简，更要避免节外生枝。”
“是！属下明白了。”
政亲王的声音平静淡漠，反观薄翌倒像是自己犯了错一般立时站得更为恭敬了，政亲王看也不看他，便径自走到之前临近窗前的位置落座。
薄翌扫了一眼店正在大堂内竖着耳朵东听西听、一双小眼睛已经滴溜溜转得飞起的店小二，“小二，换一壶新茶上来！”
“好咧！这就来了！”
明叁便是在这时走进了乾元客栈，周身好似和着一身的月色。长身玉立的身姿，腰间正别着一把光华流转的玉箫，衣襟熨帖而轻拂，而面容上，像是天生含着几分恣肆自得之意。
政亲王这才在窗前的位子上就坐，目光从窗外移回之时，便忽然瞧见了此刻进入大堂的明叁——政亲王右手拿起茶杯的动作稍一滞，眉宇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便很快就和一旁的薄翌交待了两句什么。
于是明叁正走向某张空桌方向的步子，便被年轻的侍卫——薄翌大人闪身拦住了。
“我家主人有请。”
纵然是拦了人家的路，薄翌大人做出来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哦——你家主人？”
明叁忽然被拦了一道，也不恼，反而径直向一旁静坐的诸位看过去，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正端坐的政亲王处，只消轻轻一瞥，再开口时语气里便多了几分了然——
“纵然这位客人的身份再怎么清贵，此处山野江湖，远离堂庙，尽是草莽。”
明叁的一句话落下，政亲王仍旧是风平浪静恍若未闻的样子，然而薄翌大人已经格外警惕地摸向了腰间的佩剑，他身后一桌桌的随从们也纷纷侧目注视，暗暗起了动势，客栈大堂内便有“铿”“锵”“铿”“锵”的出鞘之声响起。
隐约有剑拔弩张的气息弥漫开来，但明叁却不甚在意，只是收回目光、又向前走了一小步，极近地站到了薄翌面前。薄翌大人原本摸向自己腰间佩剑的手竟忽然像是受制于人般、不能发力，心间暗道不好，低头一看，却发现是明叁走近时将自己的一支玉萧搭在了他的佩剑之上，旁人看着大概也只觉得是轻轻巧巧地搭着说话而已，但薄翌大人却分明已经被这道力量彻底压制、如鲠在喉一般。
明叁这才又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眼神里闪过一抹凌厉之色，“贵人——莫不是认错了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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