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海瑭 卷帘人 乙
《卷一:大奉泱泱》番外:海瑭——卷帘人(乙)
但凡梦里有人,只有三种,活人,死人,卷帘人,要说其中有影子的——要么是活人,要么是正活在自己梦里的卷帘人;至于正逗留他人梦中的卷帘人,或者魂灵活在梦境中的死人,便都是没有影子的。显然如今,我正寄居在顾家小妹的梦里,师兄便也是入了他人别梦的卷帘人,我们都是后者,那、那这只飘着的影子却又是谁的?
等等,难不成此刻梦里的这只影子是师兄的?如今师兄的路数我也是越来越不懂了,莫不是他也练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江湖邪术?想我一把年纪竟还是如此学艺不精,当真是惭愧得很,实在是很有必要不耻下问地去求个甚解。不禁甩了甩头,我一边想着便一边急急快着步子追上了师兄。
“哎?师兄你慢点啊,等等我啊——我记得,当年我在这儿搭第一座桥时你也来看过我的——”
“哦?是么,那当年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
世人常常想要醉生梦死,我倒一点也不羡慕。私心里时常贪念着,想要颠倒过来,能‘梦生醉死’才好。若早已是生无可恋的人,还谈什么长生不老,长命百岁的?生生死死都是漫长的束缚。我大概是,什么都不在乎。
离开人世多年,余生偶尔会显得漫无止境。有时会再梦到年少之时,常和师兄在师门的山下饮上几坛子好酒,喝醉了就躺倒在客栈后院的长榻上晒太阳,晒着晒着暖洋洋地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是好似很近很近的夜空,有漫天的星子。如今想来,那些美得甚至有些不真实的瞬间,总叫我怀疑那些真实的日子才是在梦里。
“醉死”大概是要等下辈子了,而“梦生”——待到余生当真变得如今这般漫长之时,我便开始见了各式各样的梦。寻常人做着梦的时候往往都身临其境一般,可一旦醒来还能记着便只有些片段罢了。但‘卷帘人’稍有异处,虽说若是自己的梦醒来也是记不大清楚的,但只要是旁人的,或是寄居的,甚至是一重叠着一重的梦中梦,醒来便都不会忘了。梦醒时分,全梦历历在目,如梦似幻,如假包换。
但凡梦,还要提的便是一个“境”。凡所有梦,都有境。造梦,提灯,过桥,入境。此番师兄正带我入的这个梦,境倒是很不错。
(三)
梦里不知身是客
阴云密布,断头台上,百余人身缚枷锁,捆绑于绞刑架。刑台上为首受刑的老夫人面含悲悯,言语间字字掷地有声,“百年忠心,一朝蒙冤,落得家破人亡。老身年少当家,数十年过去,今有此报,愧对列祖列宗。我满门上下,遭逢此难,竟是求助无门。既是纲纪无力,法度无用,命该如此,老身便不求来日昭雪,唯念这片土地永无宁日,从此以后,再、无、太、平、盛、世——”
断头台旁一声令下,绞刑架下设的脚板纷纷被撤掉,百余犯人的脚下甫一悬空,便在窒息的挣扎中离开了人世。大雨瓢泼而下,台上台下的土地上是雨水冲刷不尽的罪恶与冤屈。
台下人群涌动,好事围观者议论纷纷,暴雨忽然瓢泼而至,台下便又是走的走,留的留。杂密的人群中无人注意处,有年纪不大的小女孩儿正蹲在地上抱膝痛哭,哭到失声力竭之时,几日前与娘亲分开的一幕还犹在眼前。
“音儿,你和哥哥要分开走。娘以后,不能再为你们记着生辰了,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好好活着!”
“可是音儿不想离开娘亲,音儿不想自己一个人走呜呜呜呜呜......”
“音儿听话,答应娘!自己好生记得年岁,到了十二岁,一定会有人来寻你的。”
“娘亲——呜呜呜呜呜呜哥哥!”
哭声淹没了在滂沱的大雨声中,女孩儿抽噎着再看了此时台上的亲人们最后一眼,难过得捂起了脸,面颊上的雨水混着泪水不断地淌下来,怎么也擦不干......女孩儿一步步艰难地离开了人群,再不敢回头去看台上的亲人们,生怕看了之后自己便做不到娘亲遗愿的要求。
——“师兄,这......是在场哪位的梦啊?”难道是哪位同行的梦不成?若是哪位逝者的梦,这般场面想来断不是个美梦,若是一个不小心窥探到了人家的隐秘可就罪过了。可师兄并不理我,他正出神地看着台下抽噎而去的女孩儿,面上竟然挂着几分......心疼?我看了看此刻这一境里的所有人,竟是一只影子都没有发现,整个境里面始终飘着的,都是过桥时见的那一只影子,心里一面觉得惶惑,一面又只能继续往下看。
此后女孩儿几番辗转,半年后流落到邻国之时,被邻国的世家大族谢府所收养。那年女孩儿七岁,暗暗地咬了牙,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了七道疤。从那之后,女孩儿再也没有庆过生辰,每年长一岁,就在手臂上划开一道伤口。
女孩儿心思细密,聪明伶俐,收养她的世家待她极好,但她满门冤屈的身世之秘却藏得更好。待伤口已经增加到十二道的时候,女孩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俨然是清丽的少女。娘亲走之前说的话应验了,果然有人来寻了她。师门的人寻至之时,少女已经可以把一切心事藏好,在前来寻她的师父和师兄面前,早把自己藏成了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诶?看这十二道疤的形状,我怎么好像在谁的身上瞧见过......只是却不知为何,这一幕梦境里始终看不清少女的容貌,少女总像是笼在了一团云气里,但看那身姿,倒也是娉婷袅袅、落落大方的仪态。
少女入了师门,拜师学艺,人见人喜,跟着师兄弟看阴阳五行,跟着师姐妹学机关数术,在师父面前时是乖巧懂事的徒弟,在师门里是一道安静宜人的风景:她绣花,她做木雕,她手抄经书——事由不同,但内里相仿,即是一切精巧、缓慢,需要耐着心思耗费精力的事情。旁人只以为是少女喜静,只有少女知道,她是要在那些看似耗费时间的事情里安心思辨一处处埋在心底的秘密。渐渐地,有少女在的地方,便总能望见一个少年的影子,便是那位在她十二岁时与师父一同前来寻她的师兄。师兄并不上前搭话,只是默默陪着她、随着她,倒也从不打扰。
在师门里修习到第五个年头,少女已然学成,将要出师之时,行事作风不再遮遮掩掩、畏首畏尾,反而逐渐大胆、无所顾忌起来。却原来这五年里每一个在师门修学的日夜非但没有磨平少女那些坎坷的记忆,倒是让心底深埋的仇恨愈加变得难以忽视,仿佛长成了一根根再也拔不掉的刺,深植在阴暗无光的角落。师父大概是看出了什么,为此很是忧心,但却并未多言,只是在少女下山之时掐指一算,却又道“命该如此,罢了罢了。”
女孩儿出师后,仍是回了幼年时收养自己的世家,日益有传闻说,少女是如何得冰雪聪明,如何得见识过人,如何在谢家谋略的大事中献计言策,如何如何得神机妙算、巾帼不让须眉......少女一步步接触着家族里越来越多的事务,一步步走向了关系交涉的权力中心,直到——这片生活多年的邻国与自己昔日的故国,终于在边境开战。
——师兄提着水灯,在梦境里变得愈加沉默。我们转眼间过了另一座桥,眼前便又是一幕梦境。
战事僵持不下,一战就是三年。谢家终于也介入了战局,少女随长辈前往军营,见到了年少气盛的主帅,主帅是这片邻国的亲王。年轻的王爷眉宇间盛气凌人,待她总是言辞刻薄,万分警惕。
她都不在乎,心里只念着这战事要胜了便好。那片故国葬送了她的亲人,也葬送了她原本的人生,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不明是非,不明真相,她全家上下死得冤屈、冤枉,她与亲兄更是失散多年不得相见......这一腔一腔的怨和恨要如何化解,她等着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
少女竭尽全力地助攻战事,不仅将在师门学过的奇门术数用到了排兵布阵里,还常常大胆提出些兵行险招的计策,纵然都是叫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的打法,但年轻的王爷却在赞赏之余,时时蹙起了眉——少女谋事的行径过于刚烈,如此不要命的做派更像是穷途末路想要放手一搏的赌徒,完全不留一丝后路。
连环的火攻计已经定下之后,少女却总是不放心,日夜里反复念起幼年时那一日断头台上下起的大雨。便在王爷连下七城的当晚,连夜刺探敌营布置。不想这一探,生生探出了多年的心事。
她扮作了敌营帐前听候的小将,敌营的将领果然并未多看她一看,但她断不会认错,那将领的眉眼,分明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兄,可亲兄为何要忍辱负重至此?皑皑白雪里,少女失魂落魄地走回了王爷的大营,步子上一个不稳,就半身跪在了雪地里。
少女深夜回营,便径直去求见年轻的王爷,营帐内是议事时的灯火通明。传话的人说需要候着,少女便神志恍惚地在王爷的帐前一直跪着,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破晓之时,天色将明未明,王爷出帐,瞧见了她竟然久跪于此,面上大惊,一面要扶她,一面询问起事由。
战事在即,可少女如何能看着自己亲手定下的战计将要害了亲兄。此番王爷问起,少女既不能全说真话,亦不能全说假话。只能半真半假地说起身世之谜,说起国仇家恨,说起在师门和世家里心心念念想要复仇的日子,最后才说起——敌军的将领是自己幼时曾一齐长大的青梅竹马,请王爷在两军交战之时,无论如何能放他一条生路。
——这梦境里的一切造得过于真了些,我拽着师兄的衣角,颇有些紧张少女说出的这番话。师兄便忽然定定地看着我说,“若你是她,也会这样编一段话来哄人吗?”诶?师兄这又是在问什么?我便也定定地看着师兄,摇摇头直说,“不知道......”师兄便颓然地领着我,又提着灯过了另一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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