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海瑭 卷帘人 甲
《卷一:大奉泱泱》番外:海瑭——卷帘人(甲)
序幕
“成少钧。此生,就此别过吧——”
“祝你孤独,也祝你长命百岁。”
“不——!”
“小柒??醒醒——快、醒过来!”
时隔多年,我又做了这个梦。梦见自己昏迷着醒来时正在梦里,前事忘得七七八八,而师兄师姐正一脸关切。梦里面残存着漫天的火光,芒山行宫的一把火就这样烧尽了我的半生......前世已去,今生已远,从此无国,无家。爱人,亲人,变作了黑发人,白发人;师门,家门,变作了生门,死门。记得的不再记得,忘掉的渐渐含混,回忆的片段所剩无几,偏偏余生无尽——也不知,是该幸还是不幸。
师兄带我入梦的时候提过,活人、死人都能卷帘,不过——但凡死后还非要在这梦里人间行走、日日做着‘卷帘人’的,大抵是对人世尚存颇多眷恋,于是才借梦偷生,从此人世间的一切便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至于这梦里余生的日子,长恨也好,长歌也罢,一朝有酒一朝醉。
隐约记得师姐曾提起从前在师门的那些年月里,我时常满心忧惧,既担心此生国仇家恨不报,又担心自己未老身先死——然而如今怎么听都已像是与己无关的前世之事,且再一看,这担心的两件事情也都还是发生了,不禁感慨命运实在难测......
再做了这些年‘卷帘人’过来,一切执念早已看淡放下,前事近乎皆忘,后世亦无师。可按着师兄之前的这个说法,难道我当真也还眷恋着些什么?若说如今人世里还有什么是值得我眷恋的......大概便是那早已被我忘了的、活着的感觉罢。
(一)
似是故人来
无术师兄这次来梦里看我的时候,着实被我吓到了。我一身白衣,披头散发地刚从水里出来,手里还提着几只灭了的水灯。然后,我们俩就站在三千里云河的边上,他看着我放了一盏又一盏的水灯,点上顾家小妹一个又一个的梦。水灯上跃动着一些明明灭灭的光,像是每个人梦里那些幽微难言的情绪,也像他此时有些高深莫测的脸。
他还是那一副闲闲散散的做派,摇了摇手里的一把玉箫,边摇着边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小柒呀小柒,你做个卷帘人,竟也过得比我还自在些。”
“师门这一辈里,当年就属你看似乖巧,实则最是离经叛道,师父为此可没少头疼。”
“不过要我说,现在倒还是你过得恣意舒服些。”
大概是行尸走肉做得太久,我这脸也越发地僵了些,于是就算是在梦里也生生扯不出笑来。
“呃,肆师姐她……近来可好?”
“近来南淮顾家有几笔大生意,想来她该是很忙。”他想了想又说,“梦里倒是见了一次,我放了盏灯便要走时,正撞见她行色匆匆,桥上路过时跟我招了招手。”
我扯扯自己僵着的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站着数水灯,看着那些漂浮在云河上星星点点的微茫光亮,究竟是亮了几只又灭了几只。
要是我还活着的话,师兄不过也就长我两岁,他此时却摆出一副老人家的姿态自顾自说起话来,“她如今来来去去的,倒也很是自在。”
看他这故有所思般的语气和形容——
“莫不是你去看了师姐放的水灯?”我闷着声音问完这一句,这下可好,换成师兄沉默了。
人世里过一个时辰,梦里就是一天,若是再算上那些数不尽的梦中梦......我暗叫自己在梦里已经过了不知多少年了,可惜一把年纪还是这么冒冒失失地说话大意,约略师兄这回是又被我说中了——梦里面放的每一盏水灯,便是每一次的梦境,而师姐嘛,又是个太有故事的人,十有八九师兄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是呐,每次看了不够便还总惦念着下次。”师兄的声音淡淡的,兀自端详着手里的那把箫,不经意间的表情有些玩味,也不知这话是说着自己还是别人。
我叹了口气,心虚着望了眼不远处的桥,师兄一贯风流,莫不是正有桃花开着?云河上雾色弥漫,一时连个过路的人影都没有,于是我只得没话找话,悻悻地找补。
“你在师姐的水灯里——到底盼的是看到些什么呀?”
师兄的脸于是便隐在了梦中的雾色里,叫人猜不到表情,只听得他像是喃喃自语地感慨着,“盼什么?许是盼个,故人入梦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好似突然便怀了无尽心事般,让人兀地就陷入了各自的沉默。他腰间的玉箫迎着河风开始呜咽地响了起来,依这响声,便是该寻上一盏灯,准备过桥入梦了。
每晚午夜时分,我都会在这十里云河的桥边上守着,等着当晚要入的梦,和要入梦的人。来往的过桥人,大多对这些偶尔会凭空出现的建造物并不关心,往往都只是行色匆匆,各自奔赴一场未知的既定。殊不知这云河实为渡梦之所,一盏水灯便是织就的一只梦。
同道中人搭桥造梦,生梦之人过桥入境。我搭的这桥踏上去虽是实的,但梦中之场景,说到底也还是一场梦罢了,虚幻得很。
依稀还记得肆师姐当年托我相帮时的那句话。
我们俩当夜在顾家小妹的梦里走了一遭回来,彼时肆师姐在桥边上望着桥下。一只只水灯漂在云河上,微茫的一点光亮,水面上有风吹过,灯纸上映着的光影便婆娑闪动。肆师姐的脸上映着桥下这些跳跃的光影,神色迷离间满是忧心。
“毕竟,梦是很容易碎的。你看——就像那些水灯,一盏盏在水面上燃着的灯火,只隔着那薄如蝉翼、不堪一击的一层灯笼纸,如何能叫人不担心呢?分明都是——脆弱极了。”
—2—
好梦留人醉
我想起这些事也就是恍了个神的工夫,再抬头时师兄正似笑非笑。他还是那一副做派,右手拿着箫有一下没一下的,往左手的手心里敲着,还愣是敲出了几声响。然后他像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就转头望向了我,“小柒,陪师兄走一遭吧。”
不是‘要不要’,不是‘可以不可以’,而是,‘走......吧’?
我离世年月已久,在梦里的日子又是一重梦和一重梦叠在一起,日子过得很乱,早已不记今夕何夕。要说记得还算是比较清楚的:
第一件便是如今我的名字唤作海瑭。听肆师姐讲过,我此前活着时,做过世家大族的养女,再往前数似乎还是名门之后。我们这一辈,师门一共收了一十二个徒弟,我排行第七。师兄师姐们便一直唤我小柒,师弟师妹们就都要叫上一声柒师姐。
第二件便是,那年芒山大火之时,我在世人面前便已经是个死人了,因而如今就做起了这‘卷帘人’,魂灵正是寄居在南淮顾氏顾家小妹的梦里。此番师兄来看我,以我如今最多也只能在云河上搭座桥的功力,哪还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他的忙?师兄师姐同谙卷帘术,两人的道行与我相比,只高不低。因而如今这要入的梦,便叫我格外好奇,不知师兄所图何事,竟要如此大动干戈、连我也要带上?
至于这第三件嘛,“卷帘”其实是师门不外传的众多秘术之一,但江湖上也有些修了旁门左道之术的人能略通一二,真正掌握此道之同行,便都可称得上一声“卷帘人”,说得再白一些,甭管是正活着还是死着做了我们这一行的,便都是长年累月里专门替人打点梦境的。
师门一辈里,我天资不算聪颖,出师后从未谋过师门教诲多年的正业,‘出世’和‘入世’的工夫都不到位,如今倒是闲云野鹤般地可以‘大隐隐于世’了。大抵是自打昏迷醒来、余生入梦之后,终日就显得无所事事了些,后来肆师姐瞧着我生活无趣,便和师兄授了‘卷帘术’于我,还特地嘱咐我说,“顾家宗亲里有位顾有期,是我最小的妹妹。她自小便得了这梦魇症,我总也放心不下她。师门里的姐妹这几年都过得生生死死......你若也过得着实无趣,不如替我去照看照看我这位妹妹的梦,莫叫那些个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平白占了梦去。”
师姐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来我的日子也的确过得没劲,自是点头应允了。
“你且先帮我一帮,他日我得了其他可以排遣时日的法子,再招呼你。”
南淮顾家的子嗣里栋梁不少,我肆师姐却在一众栋梁中仍是个中翘楚,而这位顾小妹,梦里梦外却很少听闻。我来之前,只知南淮顾氏为这位小顾妹妹费了许多心思,却多年重金求医无果。再后来,她便成了我寄居自己魂灵的梦主,我便悠哉游哉地做起了这半斤八两的‘卷帘人’,一做便是数年,一重一重的梦,偶尔看顾累了、一梦醒来是另一梦......连自己都时常忘记正身在何处。
几年的事情,数下来却只有这么乏善可陈的一点回忆,想来还是无趣得很。待我再想完这一切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跟着师兄一前一后地过桥。师兄的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提好了一盏水灯,水灯在桥上四处映散着光亮,我便忽然瞥见了桥面歪歪斜斜的一只——这是影子?心里兀地升起了一丝怪异感,哎?这两个人和一只影子是怎么回事?
但凡梦里有人,只有三种,活人,死人,卷帘人,要说其中有影子的——要么是活人,要么是正活在自己梦里的卷帘人;至于正逗留他人梦中的卷帘人,或者魂灵活在梦境中的死人,便都是没有影子的。显然如今,我正寄居在顾家小妹的梦里,师兄便也是入了他人别梦的卷帘人,我们都是后者,那、那这只飘着的影子却又是谁的?
等等,难不成此刻梦里的这只影子是师兄的?如今师兄的路数我也是越来越不懂了,莫不是他也练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江湖邪术?想我一把年纪竟还是如此学艺不精,当真是惭愧得很,实在是很有必要不耻下问地去求个甚解。不禁甩了甩头,我一边想着便一边急急快着步子追上了师兄。
“哎?师兄你慢点啊,等等我啊——我记得,当年我在这儿搭第一座桥时你也来看过我的——”
“哦?是么,那当年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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