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火
血溅一夜后,池田屋事件于黎明来临时落幕。
倒幕派损失惨重,重要人物吉田稔磨、北添佶摩、宫部鼎藏等七人死亡;桂小太郎则于与近藤的战斗中,为神秘男子襄助而再度逃脱。
真选组亦非大获全胜,战斗中奥泽死亡,安藤、新田受伤,一番队队长冲田亦被副长土方发现受伤晕倒于池田屋二楼。
另外,由于神秘女杀手的干涉,事件中倒幕派成员几乎全数身死,被擒获的大多也或疯癫或宁死不肯透露更多情报,阻碍了真选组的进一步动作。
纵如此,真选组依旧因此役而声名大噪,传入松平公耳中,功过相抵,总算稳住了在京都的地位。
***
在队医松元的照料下,冲田总悟一夜的低烧逐渐缓了下来,午后悠悠醒转。
「队长,您终于醒了呢,」松元递给冲田一碗药汤,待他饮尽,又塞给他一件物事。
冲田摊开手,仔细打量一番那来历不明的御守:「松元先生,这是什么啊…」
「听说您在池田屋被土方副长发现的时候,这个东西就握在掌心之中,难道不是您的东西吗?」
他根本对这东西毫无记忆,便摇摇头。
「既如此,御守这种东西不能随便丢弃的,得拿去神社处理掉。」松元正想把它收回去,冲田却一时转了主意:「没关系,我就收下好了。」
土方连同低着头一脸忏悔的山崎,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冲田与他们对视一眼,二人一前一后进来。
「你让山崎去办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山崎,你自己说。」
山崎抬起头,眼周一片青紫:「…那,那位暴力巫…神乐小姐确实和坂田银时有来往,就在昨天下午,他们在八坂神社附近见过一面。二人感情要好,就…就像父女一样。」
土方见冲田的表情一如预计地阴沉下来,便知自己猜测无误,但还是刻意问道:「你怀疑坂田银时利用巫女神乐为倒幕派做事么?」
冲田狐疑地盯着土方,没有承认也未否认,只想知道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昨夜在祗园新桥,我和坂田银时交手了。」
「…那个男人有他自己坚守的信念和稀世崇高的武士灵魂。」土方和银时交手后一直在思考,这已是他能给出最客观的评价了。
冲田一愣,他并非不能理解,但有人能获得土方如此高的赞誉,还真是罕有。
土方顿了顿又道:「你也和那个男人接触过,想必会懂吧。总之,我不认为这样一号人物会是倒幕派的人。」他轻咳一声,语重心长:「所以你也不必胡乱猜疑了,和人家姑娘好好相处吧。」
第一次见到神乐时是于八木宅邸,虽然当时曾经威胁过她的性命,但她颇有胆识,也未记恨,是个大气的姑娘;再者她通晓武功与方术,除去巫女身份不提,与总悟实为良配。
而最难得的是,总悟居然会如此在乎一个女人。
冲田心中烦闷顿消,其中快意只有他自己知道,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将采取什么行动去接近神乐。
——因为她不是如此的他可轻易拥有的。
最终他只是暗叹了口气,将话锋转移到山崎身上:「山崎,没想到你作为一个专业的谍报居然守不住自己的嘴巴,为了真选组的未来,我认为应该将你毒哑。」
山崎满是委屈:「队长你让我去跟踪的时候可没提过神乐小姐方术和拳头都很厉害啊!我不仅被发现了,还被打了…然后回到所里还被副长——」山崎正滔滔不绝,猝不及防地被土方瞪了一眼,不敢再说。
土方坐起身,虽然有话想说,还是暂且揭过不提:「总之,你就好好休养吧,你腰上那两处伤可不浅。」
松元见二人远去,方才开口:「那个,冲田队长,最近身体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
冲田仔细回想了一下,诚实作答:「最近时常咳嗽,还有在池田屋与人交手的时候,突然全身晕昡脱力。」
「…嗯」松元陷入一阵沉思,最终道:「我有一位很尊敬的兰学医生朋友,姓绪方,我会给他写信,让他来为您疹断。」
「松元先生,」冲田杏眼静静地注视着松元:「你难道不知道医生蹙眉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吗。」
***
元治元年七月十四日,祇园祭「宵山」。
倒幕派的阴谋被粉碎,一年一度京都最大的祭典祇园祭如期举办。
真选组获幕府破格奖赏,近藤对下发了双倍俸禄,并在祗园祭前祭当天于风评最好的馆子清水屋包场饮酒行乐,招待总长、副长、各队队长等共十余人,在京都的风头一时无两。
作为头领,近藤恩威兼施,偶尔挥霍一次也并无不妥,只是总长山南敬助似乎心中有结,拒绝出席。
但无论如何,随着一片欢欣祥和的祇园祭盛况,真选组的男人们也开始沉醉于难得的放松与无拒束之中。
近藤被敬了好多酒,早已醉倒,一边做梦一边哈哈傻笑,全然没有了日常的威严。
齐藤终坐在山崎旁边,铁青着脸写出一手歪歪斜斜的字:想吐——吓得山崎躲在了土方背后;而土方正在用大量西方传入的蛋黄酱汁拌饭,似乎吃上了瘾,山崎见状忍不住率先吐了。
永仓、藤堂与原田等人互相感情要好,已经扭成一片,难分你我。
看着醉得东歪西倒的同僚,冲田不住感叹一年余前还未有真选组,他们只是江户的一群山野村夫,怀着诚义的大志而来到这个国家的腹地,如今总算小有成就。
当喧闹的室内逐渐静了下来,他半开纱窗,一边掩着嘴咳嗽,一边往街道眺望。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证京都的祭典盛景,而非在囤所里渡过。
街道上都是人,摩肩接踵,他独独注意到神乐着一身耀目高贵的菊金,于绫伞鉾上翩翩起舞。
十六瓣八重表菊纹是皇家的象征,纵然只是穿着与之一样的颜色,已经足证她很受神社和政府的重视。只要身份不暴露,日后应当是会成为大巫女的人吧。
他游移而去的目光最终落在排列成阵的山鉾车上,每一辆每一面都装饰着一束束倾落的驹形提灯,美不胜收,使他心头不住一阵荡漾:「土方,我出去走走。」
***
各式的摊位在因为鉾车与人流而变得狭窄的街道上紧紧相依,卖小吃的、沙冰的、面具的;捞金鱼、捞彩球的…琳琅满目。
坂本辰马与陆奥并肩同行于喧哗的人群之中;坂本的大嗓门此时极有妙用,无论人群如何穿插于他们中间,陆奥总是能听到那呆呆愣愣,呼唤着”阿龙小姐"的声音。
不止来自遥远北方的陆奥,坂本也对京都的祭典充满新鲜感:「阿哈哈哈,京都的繁华真是名不虚传呢!实不相暪,这还是我第一次逛这样盛大的祭典呢!阿哈哈哈!」
陆奥记得坂本说过他出生于土佐国一个小乡下,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他也是初到贵境。
「阿哈哈哈…」坂本突然看向陆奥:「幸好这样的光景能与阿龙小姐一同经历,不然就太可惜了。」
陆奥面不改色:「要不是知道你是个狡猾的商贾,差点就信了。」
坂本神情难得地一本正经:「我是认真的哦。」继而又咧嘴一笑,露出两列洁白的牙齿。
容不得陆奥细细品味他的语意,他很快地又把话题转移开去。「啊!阿龙小姐快看,那架大伞车上面跳舞的女孩和你真像啊。」
绫伞鉾上的少女一头茜色及肩短发,皮肤也是雪白雪白的,确实和刚来京都时的陆奥有几分神似。如今的陆奥一头黑发,还戴上了笨重的眼镜,外表显得非常平庸。
事情要追朔到一月前,坂本从外面带回一张寻人令,上面画有她的肖像。
她谎称是因为犯下了罪行脱藩而被追捕,没想到坂本只是哈哈大笑说"料不到阿龙小姐也挺放任不羁的嘛。”便替她张罗来了许多乔装用的道具。
还要多亏坂本对她的信任,她才可以在京都相安无事地待上这么久。
「…在黑夜之中也十分耀目呢,简直就像宝石一样…」陆奥认真时眼底与众不同的坚毅光芒曾深深打动坂本,使他不住又补道:「嘛,应该说,是钻石。」
陆奥看向坂本辰马,微微一怔。
当绫伞鉾的队伍到达街的一边尽头,便是数小时一次的换班。神乐被替换下来,筋疲力竭,但想到和信女同游祭典的约定,便又立刻充满了元气。
换了一身樱花色的浴衣,踩着木屐,神乐再没有祭祀时那种高不可攀的距离感,而是散发着与年龄相衬的青春可爱。
虽然人流络绎不绝,但神乐很轻易地便找到炸面包圈摊前大快朵颐的信女。新鲜出炉的炸面包圈浇上香甜的莓汁,不仅信女,连神乐也爱不释手。
「信女!」信女循声看去,见是神乐,便递给她包在纸中尚且温热的炸面包圈,慰劳道:「辛苦了。」
「啊,还是热的,谢谢你!」神乐亲热地揽过信女的肩,她微微一惊,小心地看了神乐一眼,对上的却是神乐明快的笑脸。
少顷,神乐似乎感觉到这样走路不太方便,改而挽着信女的手,漫步在热闹的街头。
面具摊前,神乐随手拿起一副阿多福覆在脸上,胖胖的十分喜感:「信女,我带这个看起来怎么样?」
「我这样帅不帅?」信女戴上火男面具,煞有介事地装成大叔的声音,嘟起来的吹火嘴还歪向一边。
虽然信女的语调依旧毫无波澜,但神乐从未见过宛若一座冰山似的信女如此放得开,不自觉捧腹大笑起来。
最后神乐千挑万选,买下了一个兔子面具。因为兔子在家乡是驱灾辟邪的瑞兽,她希望兔子能带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好运。
就在信女被神乐拉到沙冰摊前,正在排队的时候,她偶然间注意到远处戴单眼眼镜,在灯下站得笔挺的褐发男人。
「…抱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先走了。」信女甩开了神乐的手,几经趺撞,转眼完全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神乐从未见过信女如此慌张的神情,只好呆立着目送她离开。
冲田随着蛇行的人流漫无目的地走。
自他从清水屋出来后,绫伞鉾上的舞者已然换了人,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中,他再也找不到他的焦点——直到他注意到沙冰摊前一身娇嫩粉色,孤伶伶的神乐。
他戴上路上一个女人强塞给他的面具,似突袭猎物的狼一般放轻了脚步,从后拍了一下神乐的肩。
「信…」神乐以为是信女回来,惊喜地一回眸,煽动的蝶睫下含着一泓净水。
待看清对方是个带狐狸面具的陌生男人,她心忖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搭讪吧?
冲田被神乐无意识的惑人眼神摄得一怔,同时浮起一阵莫名的不悦之意。
作为要保持身心纯洁的神的待女,她这样真的不是在诱人犯罪吗,如果上前搭话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男人…
而当他想起这丫头的行为一向和常理背道而驰的时候,已然迟了。
衣服的领子被揪得极紧,近在咫尺的神乐的脸放大了数倍:「捣乱的狐狸男,别骚扰本巫女,信不信我贴符收了你!」
话说得掷地有声,但伸手揭下男人仮面那刻,她便后悔了;利落的栗色短发,邪魅的红瞳,轻浮的笑容。
面前的是冲田总悟,造成祭典少女内心骚动的”狐妖”。
「真凶啊,但是你要收了我,还得再修练好一阵子呢。」
神乐见到冲田便忆起三个月前在神社的事,料想以他当时的反应,应该早就知道她是冒名的野巫女了。然而过去数月并没有人找她的麻烦,巫女事业依旧扶摇直上,也就是说,他替自己守了秘密。
她放开了冲田,佯装镇定地从老板手中接过刚刚庖好的沙冰,飞快地嘟囔了一句:「帮我隐暪的事,谢谢你。」便匆忙行离。
而这次冲田却一反常态,不依不挠地追了上来。不止神乐疑惑,连冲田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欢乐的祭典气氛冲昏了头脑。
神乐终于忍无可忍:「你干麻一直跟着我?」
「路这么宽,人这么多,你凭什么觉得我是跟着你。」冲田昩着良心轻笑答。
神乐再也未说什么,她并非讨厌二人独处,只是真选组的他,如今太过显眼。
池田屋一役后,她或多或少也听闻事件中立下大功的冲田、土方等人成为了京都女人的倾慕对像。
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争持着走过了好几摊,神乐最终妥协:「既然那么巧同路,那就一起走吧。」
正遗憾错过了捞金鱼的摊位,她很快又便被一家三色团子店吸引住了视线:「老板,给我两串。」
冲田伸出手打算接住其中之一,但神乐左拥右抱,全然没有要分给冲田的意思。
神乐见他空落落的手悻悻然收了回去,指住他鼻子大笑:「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慷慨地分一串给你吧,笨蛋臭小子。」
这是他第一次见神乐笑得如此真实而放肆。
凝视着她率真的笑容时,他便会不自觉地想,如果他们不是生逢乱世,
他不是鲜血染就的曼珠沙华;
她也不是高岭的洁白曼陀罗华;
该有多好。
萌生了这样的念头以后,他不知为何,阴差阳错地捉住了神乐的手。
而软若无骨的柔荑的主人,柳眉一眺,愕然失措地抬起头,半分迷离的眼波中流动着复杂的情绪。正是因为如此清亮的眼睛,他才看到倒映之中的自己的脸,是如此动情。
随着团子掉落的一声响,再次敲醒了他的理智。
匆匆放开的手,掌心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并不打算解释,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做了这样的事。
「……」
「……」
尴尬的气氛持续凝滞着,神乐撇过头去,脸上有一抹可疑的嫣红。
她清了清喉咙,小小的手向冲田的探过去,最终握上:「看你的蠢样肯定是第一次逛祭典吧,那…那我就勉为其难地领着你,省得你迷路了,就…就太丢脸了。」
一句借口与其说是在说服冲田,倒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神乐直视着前方,冲田却看着神乐——
凝视着她被樱桃刨冰染得娇艳的蜜唇,华灯下凝脂冰肌上一抹淘气的桃嫣。
紧扣的双手传来强而短促的膊动,加速的心跳欲盖弥彰,他便任由她带领着去寻找乱世之中难得的平淡趣味。
圆形的小池被游人激起一阵一阵的涟漪,金鱼拖曳着薄如蝉翼的白纱裙,在水中晕开了一片胭脂。牠们半生游弋于方寸大小的自由之中,更不愿困于一面纸网,趺入更狭窄的牢笼。
因此最终神乐得到的,只有数尾烧至微泛金黄的红豆馅鲷鱼。
冰上的杏糖与苹果糖清新沁甜,珠玉般的形状正如当夜的满月。而月轮渐渐西移,长夜已深,一夜的盛典进入尾声,神乐将冲田带到四条大桥附近一处小山坡上,抱着小腿席地而坐。
自天河倾泻而落的星尘点点飞舞身周,冲田不疾不除地跟上奔跑而去的神乐,她正侧着头对他笑。
「怎么样,好看吧?而且在这里也能清楚地看到烟火哦。」神乐十分自豪,彷佛发现了宝物的孩子。
她对这个地方有着特殊的感情,因为这里是她第一夜来到京都时,小银与她道别的地方,也是她梦想的起程点。
「嗯,很漂亮。」
——你可知勾魂夺魄的不是这幽幽夏萤,而是沉溺于其中,无邪的你。
「呐,」又一阵静默之后,冲田蓦地开口,悄悄话的音量带着轻柔的吐息声:「我…」
"砰!"
五光十色的花火于天际冉冉上升,数秒之间从内而外绚丽地绽放开来。一朵一朵,化作万千颗坠落的流星。
而冲田总悟当时道出的,微弱如尘埃,强烈如日炎的四个字,则埋葬于一生一度的灿烂之中,成为永远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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