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百鬼夜行
元治元年六月初,町人街。
山崎在古高薪屋对面街口的定食屋吃着铜锣烧,默默地观察目标人物。
这位四肢粗壮、肤色黝黑的古高俊太郎约三四个月前落脚京都,开了一家薪柴屋,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然而在地租昂贵的京都,却也是屹立不倒。
十分面生的高大的男子走到柴火店中,放下一贯铜钱:「旦那,来一斤柴火。」
少顷,又一名男人过来买柴火,山崎认得此人名吉兵卫,时常流连花街。他同样是放下一贯铜钱:「老板,半斤。」古高将上一位客人的钱取下半贯,给他找续。而吉兵卫接过,稍微目测数了一数,便悉数放进钱袋里。
这样的一来一往中,山崎看出了些许端倪——果然很奇怪啊,为什么买半斤柴火不直接付半贯钱,而刻意要老板找续?那贯钱里是否暗藏玄机?
岛田魁跟踪收下了找续款项的吉兵卫,他搬着大堆柴火,径直回了家。
隔日,古高推着一辆破旧的木车运送大量柴火,分别到了池田屋,四国屋与歌舞伎置屋等地;几家店距离甚远,不过古高脚程十分快,晌午便完成了工作,而卖剩的柴火又载了回去。
六月五日,真选组正式将古高俊太郎逮捕,并从柴火堆中搜出了大量的军火和与长州藩的来往字条。
***
真选组大牢。
栗发青年居高临下地审视盘坐于牢房中央的古高,对身侧正在吸烟的高大男人道:「土方,这就是古高俊太郎?长相真令人失望呢。」
古高面向他们,眼中却无焦点,思绪早已远去,神游于物外。
土方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反正经过严刑拷打以后,都是体无完肤。」
青年似乎是被烟呛到了:「大概未审讯犯人之前,这里全员就得被你的毒烟弄死。」
「总悟,你小子最近老是咳嗽,是不是被山南传染了风寒?」
青年不置可否,只是继续讥讽:「为了囤所弟兄的健康,一番队队长冲田总悟强烈建议某位鬼之副长增加一条局中法度——禁烟。」
对烟草味道贪恋不已的土方选择无视他的话。
冲田见自己的抗议一如既往无法动摇土方的瘾,他也省得自讨无趣,将注意力转向囚笼中的新玩物。唇角挽起一个凉薄的弧度,狡黠的眸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手中的皮鞭一甩,划破气流的啸声晌在古高的耳际,伴随着青年的低语:「明明看着我却想着其他人,是很不尊重人的行为呢,古高俊太郎。」
古高淡淡地瞅了冲田一眼,表情不屑。
「不过,请安心吧,我对你毫无兴趣。鞭子什么的,自然是要划在细皮嫩肉的女人身上痛快…」
古高本想对他啐一口唾沫,然而眼前所见使他不住一怔——被两名真选组队员拖进来的那个女人…是她!
「比如,这个女人。」冲田一字一句,古高的脑仁便随着他的声音在空气中带来的细微振动,一突一突地痛。
「冲我来!」古高对冲田嘶吼,眼神中,却是满满哀求。
冲田冷哼一声——男人真是可悲啊,一旦有了心爱之人,又生一道要害;被攻击这个弱点,痛楚致命。
正是动手进一步刺激囚犯的时候,然而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面容,十分随意地便浮现在他眼前,竟令他一时有些下不了手。
自己什么时候,从那丫头身上学会了心慈手软?
他似是要划破面前的泡影,猛地一甩鞭,只是挥空落于墙角;但伴随着女人胆小的一声惊叫,古高已然是望眼欲穿。
这还是土方首次见总悟对犯人手下留情,不过相比于他审讯的铁血手段,总悟更懂得玩弄心理,让受过训练守口如瓶的犯人乖乖招认。
而冲田的迟疑只是一瞬,下一记不偏不倚,女人皮开肉绽。
「…放开她!我招,倒幕派的计划,我全都招了。」
「祗园祭…我们打算于祗园祭放火,制造混乱。然后趁皇宫守备薄弱,潜入暗杀一桥将军与会津藩主松平公,并将天皇带到长州。」
「今晚,我们的人会在京都举行秘密会议。」
***
神明神社。
信女站在柳杉的浓荫下,随着微微摇晃的枝叶,清冷的姿容忽明忽暗。细腻的手中紧紧夹着一张签条,喃喃自语:「是凶签呢。」
神乐为祗园祭的排练告一段落,放下御币束,小跑过来:「信女,你在看什么啊?」
「没什么。」信女把签条收纳于衣服中,与神乐并肩而走:「神乐,今日起你便要去八坂神社那边暂住么。」
「嗯,因为是八坂主办嘛,我直接到那边住下,合作排练也比较便利。所以抱歉呢,又要让你一个人睡了。」
信女摇摇头,表示没关系:「我送你到山下。」
夏日的蝉燥动不已,风是静止的,太阳的热度使人心中烦乱。逆光之中,神乐精致的轮廓柔和下来,蓝色的瞳仁清浅如溪。
但在信女看来,她率真的笑容依旧那样强烈。只要看到她的晨曦般温暖的笑靥,便彷佛觉得自己的罪恶也能受到原谅。心中默念着:她就这样一直笑下去便好了,一直。
神乐感受到信女凝伫的视线:「信女?」
信女收回神思:「没什么,一路小心。」
「不用担心我啦!过几天见哦!」神乐对信女挥手,笑得极为开怀。
山崎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心念瞬息百转,依旧想不分明。想不分明,为何冲田队长在这种时候特意让他跟踪这位红发巫女,还千叮万嘱让自己向他报告她接触过什么人。
他长叹一口气——日头真毒,工作真难!
***
日暮之时的京都华灯初上,而真选组也迎来了一段漫漫长夜。
「我、总悟、永仓,藤堂带队沿路搜索至三条大桥,」
「十四,你和齐藤、原田、岛田带队到八坂神社一带,」
「山南、山崎,松元作为囤所守备。」山南早已戴好配刀准备出击,听见近藤的安排,怏怏不服,但仍是强压着怨气回到自己房间。
近藤发号施令完毕,却唯独不见了山崎:「山崎呢?」
冲田简洁回答:「监察。」
让山崎监察神乐,并非出于私心,而是因为那个银发武士——坂田银时在这种时势,也可疑地在京都现身。
假若神乐果真是那位的关联者,那么她几次三番在他的身边转,也许是一场谋画。倘如此,他必须为真选组稳住已经悄然动摇的己心。
「反正囤所有山南坐镇,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行动吧。」土方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往脚下踩熄。
点点星火化成齑粉,随风而散。是夜,又有谁即将烛光骤灭,化骨成灰?
无尽长街之中,幽幽的笼中焰宛若磷磷鬼火——初夏之夜,百鬼夜行。
土方队踏过祗园新桥,而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夜色之中肆无忌惮的银。
那个男人的身姿,慵懒且巍峨;月辉洒落在他的银发与鼻尖,泛着微弱的柔光,他转头过来,看不清表情。
随着鬼之副长的手势,一整列队伍戛然而止,土方独自上前,与他耽耽相视。
「喂,你是什么人?别挡道。」土方的手始终警惕地搭在左腰间,靛青色的瞳中隐有杀意。
银发男子挖着鼻孔,戏弄般地模彷土方说话:「喂,你是什么人?别挡道。」
「你这家伙!」土方啧了一声,拔刀出鞘。
刃锋的银芒照映着男人猩红的死鱼眼,那里面含着轻浮的笑意。银发红瞳的武士,坂田银时——这就是引起总悟注意的那个神秘男人!
「哎呀哎呀,阿银我只是来钓鱼的,并不是你们要找麻烦的对象。」
「鱼已经上勾了,特大的。」土方无视他的辨辞,一记横劈,要将银时拦腰砍成两半。
银时后跃躲开,面露困扰之色:「喂,真选组的大人小孩都这么毛躁吗?」
一席话之间,土方已挽出了数朵剑花,银时步步后退,刀尖几经擦过他的身躯,却也是有惊无险。
已然有汗珠沿着土方留海的尖端滚落,流进眼眶里,辣得生疼。但他总算将银时逼得退无可退,再一步,便是滔滔江河。
银时自身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因为他不会游泳。
土方见眼前的男人终于忍无可忍,拔出了随意插在腰间的刀;那暗哑的质感,空洞的鸣响,不过是一把小孩子练武用的木制品。
可恶…自己完全被当成小孩子耍了是吗?
利刃与钝刀相抵,二人臂力不相上下;土方脑海一个灵光,利用木刀的劣势对银时使出一个玉石俱焚式的攻击,直接抽刀奋力一劈。
土方的胸膛被木刀划过,只是一阵轻微的痛楚,而对方的肩膀上,却吃了一记白刃。紧接着,土方一个翻身,从下而上劈向银时的面门,只一声裂帛,黏稠的鲜血自刀锋蜿蜓而落。
得手了,吗?
正泛起此侥幸心理,背中却陡然一阵钝痛,彷佛其中的皮肉被搅动过一番,继而大腿一阵麻痹,双膝跪地。
「嘿。」坂田银时不知何时,已然跃到了他毫无防备的背后,并以木刀重击了他的腰。
土方反射性地摸了一下被击中的位置,指尖却平顺地滑过身上羽织的布料,没有沾上血。
「副长!可恶!我们上!」
「慢着!没有我的命令,谁敢上前一步!」土方喝止。
这是单对单,赌上武士尊严的胜负,而他明显已经败了。
银时吊儿郎当地走了两步,又一回头:「省得你误会,我是万事流的坂田银时。再见了。」——为假发拖延的时间也该足够了吧,希望那头赶快结束会议,不要大起干戈为好。
土方神思恍惚地目送着坂田银时大摇大摆地离开,第一次尝到惨败的滋味,心中除却不甘,更多的是疑惑。在此乱世以一柄无锋木刀与人对决生死的男人,如何能与行为暴戾的倒幕派牵扯上关系?
齐藤队接到土方队副队长的烟雾信号,从另一条街道赶来,见土方右手撑着剑单膝跪于桥上,掏出一本书簿,飞快地写上:「倒幕派发现?」
「不…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或许是黑与深黑以外的第三种色彩。
一阵麻痹过去,土方撑着隐隐作痛的背重新站直:「齐藤,你那边有没有发现?」
齐藤写了一个工工整整的"无"。土方看了一眼,青筋暴突:「今天起局中法度增加一条:面对面时不可以文字交谈。」
齐藤果真不再写字,想了想,在纸上画了一个悲伤的脸;见眼前的鬼之副长气得全身发抖,终于他还是开了口:「画图也不行?」
倏而,于高处观望的站哨岛田发现天际划过红色的烟雾,从远至近,一束接一束,转瞬便隐没于云空。
而首发的位置,正是池田屋附近的上空。
「目标地是池田屋——!!!」
***
「嘿,果然是池田屋与四国屋其中之一呢,山崎也挺能干的嘛。」近藤,冲田等人潜伏在围篱下,将身影压得很低。
倒幕派的探子吉兵卫不时小心翼翼地开窗探视情况,如此拖延下去,行动可能会随时败露。在高杉与桂全身而退一役后,他们可经受不起空手而归了。
「平助,会津藩和桑名藩的支援还没到吗?」近藤低声对藤堂平助道,而藤堂平助只是摇头。
「近藤先生,再这么待机下去,敌方会议都要圆满结束了哦。」冲田有些不耐于等待。由于他刻意隐暪了自己的腰伤,每日如常参与队练,以至过去一月余伤口只康复了一半。
——这样折着腰的动作使他感觉伤口快要再次撕裂了。
近藤微一踌躇:「好吧,进攻!在土方队增援到达之前,尽量拖延战线!」
「拖延什么的,可不是我的作风。」冲田闻言拔剑,一个箭步已经冲到了池田屋的正门,两个守卫不及反应,已然魂断刀下。
鲜血自断脖喷涌如泉,冲田若无其事地沐浴其中,宛如黄泉归来的魑魅魍魉。生还之人望而生畏,正欲逃走,背后便添了一道贯穿整个上身的血痕。
冲田心情有点莫名的躁郁,所以一个人都不愿放过。
转眼之间,近藤四人已杀入池田屋内。迎接他们的,是熟悉的老"朋友"——桂小太郎。
桂小太郎长身玉立,一头长发倾泻而下,若不知其狂乱的名号,真要以为是个翩翩佳公子。
他看向冲田,劈头便问:「你没有对那个红发女孩怎么样吧?」那日他与高杉得以全身而退,还多亏那个少女使用方术为他们"借了东风"。
——「快逃吧,人并不一定要以你死我活来证明自己的理念的。」那个少女当时说的话,简直和他那位老朋友口中喋喋不休的劝世之言一模一样。
冲田一愣,并不理解桂的意思,但心中的猜疑又深了几分;右手的剑一划,指向桂的眉心,眼中有彻骨寒意。
近藤并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但见总悟神色有异,便挡在他的身前:「桂交给我,你上二楼去。记住,目标是生擒。」
虽然还有想要桂好好交代的东西,但毕竟是近藤的命令,他无条件服从。
「桂小太郎,今日就看看你和我的野望,哪一方会被踩碎。」近藤扎了一个马步,侧身作拔刀势。
桂哈哈大笑:「难得最近见识多了,差点被那个男人说服得相信和平什么的,但是如今看来,不过是痴人说梦啊。」
「桂小太郎,参上!」
***
冲田持刀奔跑上楼,或许是呼吸过于急促,连连咳嗽,他右腰的伤口也随此一阵一阵地刺痛。
方才到达池田屋二楼,便有几名攘夷志士空着双手向他迎面冲来,神色慌张落魄,甚至都没有认出他——彷佛那深处有什么令人恐惧不已的事物。
冲田急不及待想一睹那深处所潜藏着的东西,没有理会临阵脱逃的人。他小心地深入,入口的喧闹之后,是诡异的死寂。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沉沉地回荡。
中段的大隔间满眼狼籍,厮杀过的痕迹十分明显,甚至连拉窗、隔扇与房顶都坍塌了下来。偏地的尸体残肢当中,他辨认出了几位稍有头面的人。
——宫部鼎藏,全身都有伤,但腹间插着刀,似乎是一番恶斗后自裁。
——北添佶摩,身中多刀,致死伤是心脏,但甚至都来不及大量失血,仅留一线血痕,说明杀人者的刀法非常迅速。
是倒幕派的头领见情势不对,为保全大局,而对同伴痛下毒手?
又或者是什么人看准了时机,在他们于底层闯入的同时从二层直接突入,并透过杀害的方式将倒幕派的人封口,让真选组套不出更多消息?
直至他与最尽头的房间中,倚坐于窗棂边的人对上视线,方顿悟到是夜夜行的鬼,并不止他们真选组。
那个人,姑且应该是人类吧,穿着一身忍者级别、严丝密缝的夜行行头,还裹着一件大斗蓬,男女莫辨。唯一曝露出来的,是一双毫无感情,属于杀人者的眼睛。
冲田瞬间否定了对方是倒幕派人员的想法,但不论如何,这样敌我不明的人留着都是个祸害。
那人并不说话,只是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冲田身穿的浅葱色羽织,身影疾如鸟翔地一跃而至,右手所执的黑色刀刃在月色下泛着血色的光。那是不久之前尚且鲜活,如今将成森森白骨的人命所染就而成的色彩。
冲田猛地拔刀,剑气呼啸扑面,但对方的身影却未凝滞分毫,霎时间短兵相接,不分轩轾。
因为遇上难得的劲敌,冲田燃起了更强烈的胜负欲,心中残念:若不是腰伤的拖累,自己的动作肯定能更快!
冲田一咬牙,暂时忘记右腰的痛楚,瞄准武士共同的死角左侧身躯,高速横切过去。对方用刀勉强格下,持刀的手微微颤抖,冲田霎时明白对方的弱点在于力量。
正要乘势追击,忽然喉咙一阵痕痒,动作微一迟缓,又被占回了先机。
对方似乎发现了冲田右腰的不便利,每一击都针对他的右身。冲田的伤口已然撕裂,长久纠缠下去,身手会因失血而每况愈下,这是在这场生死拼搏之中不被容许的。
因此,他冒险也必须寻找一个突破口。
冲田将刀左举过肩,刻意暴露出右边死穴,对方果然受落,一刀划过他的腰。右侧的疼痛神经早已麻木,他置若罔闻,乘隙一刀斩落于对方右肩,血花四溅。对方看了一眼他自己受伤的肩膀,似乎不敢相信冲田在腰部剧痛的情况下仍能快速而精准地出刀。
兔起鹘落间,冲田又挥一刀,直扑他面门,他后跃闪避,遮脸的面纱却被剑劲从中间分成两半,迎风敝开。那底下是一张苍白无血色的冷酷脸庞,幽暗的光线之中无法看清五官,仅能稍微辨出是个女子。
冲田并不在乎对方是谁,因为他下一刀,便能洞穿她的心口。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强烈的晕昡感席倦而来,从头颅蔓延至脚尖,使他刺出的一刀失去了刀度。
明明应当是女子挡不下的一击,却未想冲田的刀被格飞,锵一声倒插于他身后的叠敷上。她乘机反击,一记居合将瘫软下来的冲田击飞至三丈外,咯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正欲追击,落下杀招,她蓦然注意到从冲田衣服内衬中滚出的物事。姆指大小的白色御守,上面以红线绣了安康二字。
这个东西世上独一无二,她亲眼见那女孩随身携带,祈佑平安健康,这是为何?为何,会出现在真选组一番队队长的衣服里?
「总悟?总悟!你在这吗?」一把有着烟嗓的低沉男音自不远处传入,似乎是援兵已经来到;下层的动静亦已渐渐沉寂下来,她也是时候撒退了。
她将御守轻放至冲田的手心,自窗户飞落于树上,最终隐没于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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