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承·南柯梦(6)
“姐姐!”苏婉被她的措辞所震惊,“妈妈是你的亲生母亲啊!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说?”
而裴枕书只是细细打量着苏天明,与病后头发急速花白的吴晓萍相比,他还显得足够年轻,两个人不像夫妻,倒像母子。这是当然的,他毕竟比吴晓萍要小十岁。父亲死后,裴枕书在家中见过他,那时她恭敬地称呼他“叔叔”,替他倒茶,却因为水温问题被吴晓萍一巴掌掴在脸上,大骂:“小畜生,这么烫的水也倒给客人?”数月后他和吴晓萍的私奔引起轰动,许多人在茶余饭后替苏天明不值:“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有什么好私奔的?”
“漂亮啊,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看着还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是你你不喜欢?再说苏天明也是死了老婆的人,还带着个这么小的女儿,旁的姑娘也不傻,谁肯嫁给他。”
“害,生过孩子的女人看着再像小姑娘,那里也不一样的,松得很。”
“就是,你说再过二十年,等吴晓萍绝了经,那苏天明才四十出头,啧啧……”
骨瘦嶙峋的女孩大冬天蹲在略结冰的河边漂洗衣物,听到的便是身边妇人这般毫不避讳的秽语,她面无表情地抱着一只大木桶回家,太沉,女孩抱一阵便得放在青石路面上拖行一阵,如此反复,而身后妇人的笑语声一路传来,从未停歇。
那时还未获得“裴枕书”这个名字的孤女因为忍受着这些非议,常常双眼泛红。她不懂,这种事究竟有什么好笑的?直到她亲历世界一切的恶,举起屠戮的刀,才发自肺腑地觉得,多么荒诞可笑啊,爬满蛆虫的呕吐物、被剥离扯碎的制服裙、散落一地的尸块、亲吻心脏的匕首……晦暗、贪婪和背叛共同构建世界的本貌。而她,是地狱业火淬炼的恶鬼修罗,清算人间一切罪孽。所以她言笑晏晏,对苏天明许诺:“多少钱都可以,我保证——哪怕是我的全部身家。”
听到她说全部身家,苏天明眼睛在那一瞬间亮了亮,又立即警觉:“我不信,你别想骗我杀人。”
裴枕书笑吟吟:“我没让你杀人,只不过是让你放弃治疗罢了。你其实清楚得很,她得了绝症,活不长了,你就算花了钱,也是人财两空。”
苏天明便不说话了。
“裴枕书!妈妈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怎么能这么恶毒?!”一旁的苏婉激动起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我原以为你心怀恨意,所以才会那么对我,我不怪你。谁知道你就是本性恶毒,丧心病狂!我们不会同意的,你给多少钱都不可能,对不对?爸爸。”
少女充满期待地将脖颈扭过去,求助似的望向自己的父亲,期待他说出一声“当然”,那样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将裴枕书骂出去。可是苏天明只是往后缩了一下,低喝道:“大人谈正事,小孩子别插嘴!”
苏婉浑身一颤,简直难以置信,眼底涌出泪来,神色愈发凄凉:“……爸?!”
裴枕书笑了:“不用难过,我相信这一切都会是令阃自愿的。”她缓缓走至吴晓萍床前,垂眸那一瞬的目光透出些许悲悯,与嘲弄。“妈妈。”她俯身,捞起吴晓萍正在输液的一只手,温柔呢喃,时隔多年再一次叫出了这个称谓,像极了婴孩在母亲怀中的眷恋,“你是不是想回家了?你知道家里条件,不想白花钱。”她的指尖摩挲着吴晓萍手背上那块清晰且恐怖的半圆形疤痕,“这样,妈妈啊,你既不能说话,就眨眨眼。眨眼了,我们就带你回家。”
吴晓萍听到现在,只恨自己不能说话。她惊恐地瞪着这个伏在自己病床前的女人,多么年轻,温婉,星眸皓齿,姝丽无双,与过去的自己宛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是她的亲生女儿啊,她给予了这团血肉最初的生命和引以为傲的美貌,当年辛苦怀胎,呱呱坠地,又一日一日长大,虽然不如自己生的儿子那么可亲可爱,但那也是自己的女儿,她从不觉得自己待裴枕书有任何亏欠。毕竟父母恩大过天,她都生下了她,还想怎样?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此刻的局面?吴晓萍终于害怕地颤抖起来,她说不出话,只好睁大眼睛,强忍着酸涩一眨不眨。一秒、十秒、半分钟……她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眼前渐渐模糊,水雾遮掩了她的视线,怎么会变成这样?亲生女儿居然以这种方式逼死自己?透明的水泽顺着眼睑流下,满脸皱痕宛如老藤枯树,她抬手试图抓住女儿的衣袖,却被裴枕书一个侧身,巧妙而轻松地避开了。
“你眨眼了,我就知道,妈妈,你是想回家的。”她柔声说道。
这句话极大地刺激到了吴晓萍,不,她不想死,她不要回家。吴晓萍不顾胳膊上还在输白蛋白,发疯似的挣扎起来,面容狰狞,喉间竭力挤出一声:“珍……”
珍?裴枕书嘴角微扬,世人称呼她为裴莫,她身份信息一栏填写的则是裴枕书,至于“珍”,她一生多舛,命如芥草,从未被任何人珍之待之,这一字真是天大的讽刺。
于是她掏出一张名片,甩给苏天明:“想好你要的金额,出院后再联系我。”
苏天明什么话都没有说,苏婉注意到他只是默默将名片对着光看了看,“暮山文化联合创始人、陆梓君工作室宣传总监”的简介,他将其塞入怀中。
苏婉忍无可忍,追出病房,裴枕书已经走远,她在檐下叫住她,与她对峙良久,落下泪来。“你就是个魔鬼,我当初找你就是个错误。”苏婉咬牙切齿道。
裴枕书双手抱臂,姿态闲适,表情并没有任何复仇后的狂喜,仍是一贯的淡淡的笑意,仿佛她是个没有设置情绪反应的木偶。“想听个故事吗?”她忽然问。
苏婉一愣,裴枕书抢在她面前开口,语气平静:“2006年,你还不到7岁,那年的重阳节你过得好吗?”
……
当光阴的指针回拨,时间退回遥远的2006年,那必然是后世经史上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一年:一月上千年历史的农业税被取消;三月h5n1禽流感全球范围内爆发;五月三峡大坝全线建成;七月世界屋脊之上的青藏铁路正式通车……那年十月,陆砚清带着还不叫“裴枕书”的少女,离家出走。
如果说,后来的陆梓君有多憎恨裴莫,那么当时的陆砚清便有多爱慕那个寄居在自己家中的少女。为了圆她的一个梦,少年不惜欺瞒父母,从自己的压岁钱储蓄卡中取出一些,拉着她偷偷坐上前往上海的长途汽车。
彼时除了飞机,南下最快的途径是t99次特快列车,上海出发至九龙。他们如大多数乘客一样,出发18个小时后,在经停的广州东站下车,改乘城际大巴前往增城市,又拦下街边摩的,历经颠簸,最终抵达新塘。
小镇遍地牛仔制衣厂,他们尝试一家一家的去打听,保安大多以为他们是来应聘的,笑着打趣:“咁细身板,得唔得噶?”待他们一笔一划写下吴晓萍的名字后,大家纷纷表示不认识,没印象。
这当然是无可奈何的事,“新塘镇仙村附近远远见过一次,手里提拎着洗衣粉,应该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带回的只有只言片语,他们既没有详细地址,也没有一张吴晓萍的照片可供辨认。只好结伴守在厂门外直到黄昏,下工的钟声响起,三三两两的纺织工人结伴走出车间,手拿饭盆准备去食堂打饭,裴枕书伸长脖子张望,不敢错过任何一个身影。
数年的思念化作命运难得的眷恋,她一眼在其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是于水尽山穷断崖处突然呈现的柳暗花明,裴枕书眼眶几乎要涌出泪,她一下甩掉背包,奔跑上前,停在女人面前,怯生生又满怀期待地喊了一声:“妈妈。”
女人第一眼没有认出她,奇怪道:“你系边个?”辨认良久,忽而面露惊恐,尖声起来,“谁让你来的?”
没有惊喜,没有欣慰,没有哪怕只言片语的关怀,吴晓萍沉下一张脸:“你来这里做什么?”
火车硬座票南下的路上,少女兴奋地睁大眼睛,幻想了一夜与母亲的重逢的场景。她并不敢奢求母亲对自己的到来多么欢迎,但她也绝想不到会是这样冷漠的面容,冷漠的腔调,一时僵在原地不敢说话。陆砚清见状忙替她出声道:“阿姨,您别怪珍珍,她真的很想您,所以我们来看看您。”
少年手忙脚乱,从背包里翻出一袋散装的月饼,解释道,“阿姨,前段时间中秋节,这是珍珍攒了好久零花钱给您买的月饼,苏式的,广东买不到这么正宗的,我们一路上太沉把包装盒拆了可能有点压扁,但味道还是一样的……”
不等他说完,吴晓萍一把夺过那袋月饼掷在地上:“谁要听这个!”她瞪向裴枕书,“我问你,谁让你过来的?小畜生,不说?是不是又想我抽你?”抬手一掌熟练地掴在裴枕书脸颊,仿佛是肌肉本能还记得这个动作,“你胆儿肥了啊,敢跑过来,索命鬼,你跑过来想干嘛?要钱吗?”
周围路过的工人纷纷侧目,指点称奇。少女以手捂脸,眸光黯淡下去,半晌,喏喏道:“对不起,妈妈……”她想,自己又做了一件令母亲生气的错事。
“我不是你妈!”吴晓萍却似一下子激动起来,高声叫嚷道,“别叫我妈,我没你这个女儿,有本事你怎么不替你弟弟去死?”开始一桩桩一件件细数裴枕书的罪过:生来就是赔钱货、命硬、不详、克死父亲和弟弟,最过分的是自己已经远离家乡开始了新生活,她居然还要找过来,阴魂不散。
这些就是裴枕书的亲生母亲最后赠予她的寄言。
在陆砚清和裴枕书离家出走的次日清晨,陆氏夫妇发现了他们留下的信笺,几近晕厥,匆匆报警。陆思源品行高洁,本不屑走后门托关系等行径,此时也不得不动用半生人脉,挨个打电话求助。其中搞笑一幕,是当地教育局领导听完,亲自跑到了派出所,拍着桌子,心痛无比:“我的两个全市第一,快给我找回来。”事涉两个未成年,警方极为重视,派专人调取监控和售票信息,查到两人的去向,立即联系广州当地的同行,陆氏夫妇连夜飞往广东,与两个孩子相认。
在派出所看到两个孩子平安无事,陆敏贤不顾当地警察还在,含泪痛骂:“你们知不知道珠三角的治安有多么混乱?全是飞车党、扒手、抢劫犯!你们若有个三长两短,让爸爸妈妈怎么活?”
他们回到艮桥家中,陆砚清作为主谋,生平第一次被罚跪反省,而裴枕书一路上就没有言语,回家后又马上将自己关进房间,不吃不喝。最后陆思源放心不下,推门而入。“珍珍,”他坐在床边,幽幽叹了口气,“或许这说来残忍,但你要明白——子女并非全然是出自于父母的爱,才来到这人间的。”
少女蜷缩起来,小小的一团,整个埋进被衾,置若罔闻。陆思源继续说道:“血缘只是最初的纽带,只有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才最终转化为感情。你不放下心中执念的话,又如何看清眼前迷障?”他将书桌上成堆的试卷收拢,将蛋糕搁在桌上,拿出打火机,点燃蜡烛,火焰微茫,“那么,祝你生日快乐。”
裴枕书原先多么期待这个生日啊,可以和母亲一起度过的生日,可惜最后愿意为她端上蛋糕的,只有陆思源。
“老师。”就在陆思源走到门口的一瞬间,身后忽然传来低咽的疑问,“这里是我的家吗?”
陆思源转过身,少女正坐在床上,泪眼婆娑,惹人心怜。他微笑答:“当然。珍珍,我就是你的家人。”
“那么,”少女掀开被子,赤足走到书桌前,捧起陆思源的手,缓缓跪下。如同忏悔室前的祷告,她将陆思源的手背轻抵自己的前额,一字一句。“我不要她了,不是她抛弃我,是我——不要她了。”
眼底摇曳星点微弱之光,她这样许下心愿。然后,心甘情愿地委身罪孽本源。
如果问裴枕书究竟是何时对母亲彻底丧失最后一丝温情,那么就是此刻,2006年10月30日,农历九月初九,她十六岁生日的当天。自那以后,她坚称自己父母双亡,既无亲朋,亦无旧故。
——她彻底割断了自己心中对父母亲情的渴望。哪怕,她也曾心怀卑微希冀,跋山涉水,不顾千里之遥。
雪花从屋檐下钻进来,染上眼睫。故事最后,裴枕书眼底冷冽无温:“苏婉,你对我的过往一无所知,又有什么资格替我说出‘原谅’二字?你知不知道,善良本身是高贵的品质,但无知的善良,则是这世界最大的恶?况且——”
她微微一笑,流露出蔑视:“你就全然是纯孝良善吗?拼了命地找我来,不过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可是,苏婉,你怎么不求你父亲把房子卖掉给吴晓萍治病?就你那点小算计,也配和我装什么姊友弟恭、母慈女孝?我倒想奉劝你一句,苏婉,当年你我之间,他们选择了你,抛弃了我,这不过是你偶然的幸运,你以为他们就真的爱你了?不,苏悦才是他们喜爱、不惜一切代价,试管婴儿也要生下来的孩子,男孩。不信?去问问你父亲,家里这套死了老婆也不舍得卖的房子,将来是留给你,还是你弟弟。”
“苏婉,记住我的话,就当是诅咒——你得不到父母的爱。你的性别,注定你一生的原罪。”
她说完,不顾苏婉满脸愕然,转身飘然离去。
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裴枕书没有撑伞,她纤瘦的背影裹挟着雪珠,仿佛一卷悠长的诗,以罪孽为题,迎面葬身这场浩大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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