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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承·南柯梦(7)


今日余姜满城降雪,清晨街道拥堵严重,裴枕书在医院门口约车去机场,近二十分钟过去,软件显示车辆依然停在离她一公里外的十字路口。如是,裴枕书索性取消订单,路边咖啡店里点了杯冰咖,这是她之前跟在cica身边时养成的饮食习惯。

        用某些业内八卦号的揭秘来说,当年有金主看上陆梓君,出手阔绰,直接增持暮山文化价值38亿元的股份,帮助陆梓君获得《长命女》中“零露公子”一角。陆梓君背后有金主扶持,是带资进组,这个传言曾引发广大“露水”的不满,她们眼中如神一般完美的爱豆,怎么会需要资本的提携呢?经纪公司为了安抚粉丝,一度广发律师函,当然不敢告诽谤,他们只能告某些自媒体损害陆梓君的名誉权。这是台面上大家有目共睹的部分,然而对于裴枕书而言,这确是她为了陆梓君的艺人生涯付出的最大努力,她牺牲一切,包括所谓的自尊自爱。而陆梓君则对她彻底失望,满地碎玻璃淋漓鲜血割裂了最后的温存,他以泪水为这段感情标注终点:“我再也不想见你。”

        故裴枕书听从老板江望秋的安排,转而成为公司另一位签约艺人cica的执行经纪兼宣传。许是自幼家境优渥,cica报考上戏纯粹是出于一时的兴趣,出道后事业心并不重,作为演员,她的作品远不如她闹出的绯闻更具知名度。跟在这样一位性格娇蛮的大小姐身边,裴枕书细节处的艰辛可想而知。

        cica并不把裴枕书当做经纪人,逢人即道“这是我助理”。她酷爱喝咖啡,只是喜好变化无常,极难伺候。往往开拍前还命令现场制片去买美式,拿到后便大发雷霆:“我要低脂的拿铁,你给我一杯这么苦的黑咖?我怎么喝?”动辄把滚烫的咖啡泼在制片身上,全然忘记自己之前的吩咐。如是几次,裴枕书实在不敢再得罪制片组里任何成员,只好自己每天跑去片场附近的咖啡店,拿铁、美式、冰咖、低脂、全脂、加糖、少糖……如同随机搭配的游戏,她连拎兼牙齿咬带回十几杯咖啡,掐着点准时给cica送上,供其挑选。再攒着小票去找制片组报销——每位艺人的合同里都有餐标,依cica的咖位通常在每天800附近徘徊,勉强经得起她折腾。

        和cica在一起的日子里,裴枕书全然一位任劳任怨的生活助理。她原先对硫酸镍过敏,斑贴测试强阳性,属于合金饰品、咖啡、巧克力一类碰也不能碰的敏感体质。可是cica一句“你不要浪费”,她便毫不犹豫地将端起那些剩下的咖啡杯,到后来裴枕书可以一天八杯咖啡提神续命,堪比打脱敏针的治疗效果正是她过往经历的部分折射。

        正如cica也曾感慨:“小裴,你长得这么漂亮,何苦劳心劳力,只为当个助理?”

        那晚cica偶然失眠,命令裴枕书陪自己闲聊。裴枕书裹着睡袋躺在地板上,闻言答道:“娱乐圈最不缺好看的皮囊。”

        cica翻过身来看她:“想不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嘴角弯出一抹得意的笑,“裴莫,你当不了艺人。若是把明星比作一本书,皮囊不过封面,决定观众能否长久驻足的,最终还是依赖书籍的内容质量。裴莫,你这本书翻开一片空白,无只言片语,无喜怒哀乐,别说不会有粉丝喜欢你,我看是个男人都会嫌你乏味——你肯定还没有男朋友吧?”

        裴枕书“嗯”了一声,低眉敛目,绝佳的温顺模样:“姐说得对。”

        cica反倒慢悠悠地叹了口气:“真是块木头,好没意思。”看了眼床头的闹钟,随口道,“我想泡澡了,你去给我买几箱牛奶回来。”

        那时她们在石河子拍外景,距离最近的乡镇足足有六十余公里。凌晨三点半,裴枕书睡衣外裹着一件针织外套敲开生活制片的门,差点被睡眼惺忪的男制片误以为她是想送“礼”上门。当得知裴枕书是来要牛奶的,他惊得下巴险些摔在地上:“姐姐,你逗我呢?那是全组明天的早餐!”

        裴枕书说:“我知道,我们先把牛奶送到cica房间,我再陪你去买。”

        生活制片深深地吸了口气,确保自己没有出言问候cica全家:“……这里是新疆,现在是凌晨三点半,你觉得我们孤男寡女衣衫不整神色慌张地开车出门,是更像去买牛奶的,还是杀人越货亡命天涯的?”

        裴枕书笑了那么一下:“放心,我带了身/份/证,而且后备箱没有菜刀。”

        生活制片最后深深扶额:“你怎么摊上这么个主儿?我怎么合作了这么个艺人?”

        是啊,cica正是这样的看不起她,才会毫无顾忌地戏弄她。装醉打电话骗她过去供郁淑瑛泄愤相较于半夜索要牛奶沐浴,倒是前者更简单明了些,至少她无需再亏欠谁的人情。

        裴枕书手持咖啡杯,就这样孤独行走在窸窣的雪中。天色阴郁沉沉,她行迹缓缓,留下一串清晰脚印,如同踩碎这些年的种种回忆。其中有许多瞬间,连当时心底微妙的情绪都还鲜明,只是抓不住,正如这一恍惚,数十年光阴已然悄逝。

        她究竟是惨痛记忆的亲历者,亦或命运罅隙窥伺的旁观者?连她自己都快分辨不清。

        裴枕书沿着街道散漫前行,南湖路尽头依山而建有一片建筑群,四周高墙爬满翠绿藤蔓,门牌油漆略有剥落,显得十分清冷且低调。门卫坐在保安室中抽着烟,远远见她,忙推开窗,热情道:“小裴老师,好久不见……哟,这么大的雪,您怎么没撑伞?”转身寻了把备用的折伞递出来,“仔细别着了凉。”

        自从和许云声闹翻后,裴枕书已许久不曾踏足省昆剧团,不曾料想这里的门卫居然有如此好记性,遂接过伞,粲然一笑:“谢谢,你们……许泊舟许老师在吗?”

        门卫忙不迭点头:“在,许老师早上来了,我见着他的车了。”打开门禁为她放行,“他排练通常在十五贯,您直走到头便是。”

        “谢谢。”

        裴枕书撑开那把朴素的黑伞,道谢后继续前行,雪霰子砸在伞面上,扑棱棱的,一触即落,音色很轻盈。只是这轻盈的飘雪声,与十五贯楼依稀传出悦耳的水磨腔相较,霎时间又逊色不少。

        毕竟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满城争唱《十五贯》。

        十五贯是省昆剧团主教学楼的名字,其名源自昆剧同名经典剧目。乾隆末年,徽班进京,昆曲由此逐渐式微,虽于1921年成立传习所,亦难挽颓势。至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已是濒临失传,全国只剩国风昆苏剧团、宣平昆剧团和永嘉昆剧团三个戏班子,规模都不尽如人意。演员们更是生存艰辛,五六搭残山剩水,满目见断井颓垣,难以为继。1956年4月,国风剧团改为国营,携新编戏《十五贯》进京演出,先获文艺界推崇,而后得中/宣/部文艺处处长、公安部长等层层推荐,毛、周分别观演,引发全国轰动,被视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南江省昆剧团将教学楼命名为此,正是为纪念这一折往事传奇。

        裴枕书在进门前注意到告示栏上的宣传海报,浓郁的泼墨底色,年轻的巾生只露背影,另有一条水袖抛出,惹观众无尽遐想。一行楷字备注主演信息:许泊舟饰韩非,陈月饰王姬。并不让人意外,这是省昆近年来力捧的一对生旦组合,几乎所有重要的演出机会都留给了他们。

        于是她循着歌声掀开排练室的帘门,身姿挺拔卓立的男人穿一件黑色高领薄毛衣,站在台前,并未涂面换水衣,只是掌心虚握,左右手模拟掷袖动作,对身边的搭档唱道:“冷眼看世人,哪个不聪明,惜汝明月直入,无心可猜……”举手投足间,分明有无尽风情婉转,是难得一见的大家风范。偏偏他余光瞥见什么,最后一个咬字竟忘记收尾,风范尽失,就这么直愣愣僵在原地。

        身边陈月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年轻女人抱臂倚在门口,浑身沾满雪珠,在室内暖气的侵蚀下逐渐融为水滴,悄然打湿地板。她的额发也湿漉漉地紧贴头皮,模样显得有些狼狈,却丝毫无碍那张面容的妍丽,反倒让人生出些许怜惜。

        陈月过去见过裴枕书几面,心知此二人间举止颇有些暧昧,且又听闻许云声十年长跑的女友愤恨退婚的八卦。想戏是排不下去了,遂云步退后,笑着向许云声行了个礼,而后道:“不知不觉排练这么久,我也累了,我们先休息一会吧。我新买的龙角散落在车里了,你等我取来。”

        说完向门外走去,经过裴枕书面前时到底是没忍住,偷偷瞄了她两眼,见她眉眼低垂,说不出的倦怠。真是古怪,如此寡淡的神情居然也掩不住双眸流露出的秾华,陈月心道。

        南方冬天没有暖气供应,排练室里开了空调,暖风环绕。许云声独自站在台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遥望裴枕书,良久,才开口:“裴莫,你怎么来了?”

        之前他们闹得不欢而散,许云声盛怒之下摞下许多狠话,伤人伤己,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祖母误以为他是分手所致,很不满:“那种风评的女子,如何也不能嫁进我们家来,你分手了是好事,为何还要意志消沉?”

        后来许云声花了很长时间才释然,曾经的无情、绝望、争执,种种心绪都已是昨日烟云,他感激这段邂逅,也只剩感激。所以他坦然接下《韩非子》这个剧本,也坦然喊她裴莫,只为撇清和她之间的种种纠葛,仅以一种陌生人的态度。可惜裴枕书并不在意,她唇角轻勾,连睫毛上都是雪霰化作的水滴,将落未落,衬得一双星眸水盈盈的,如秋风泛,白露凝,勾人心魄。

        “你们在排练什么戏?”她仰头问,语气显得极为天真。

        这出戏的编剧署名是“御小鵹1”!这个问题简直是明知故问。许云声沉默不理她,裴枕书却“啊”了一声,似想起什么:“这个剧本很可惜,审核时最核心的一段念白被删了。”

        顿了顿,她举手到眉边,缓缓念出水磨腔,“父母之于子,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相待。——这出戏其实应该这么唱。”

        “既然如此,这世间如何会存在抛弃自己孩子的母亲呢?”

        “我想你有你的答案。”

        “是啊,我有我的答案。”

        她眉目含情,语气含笑,听上去十分高兴的模样。许云声静静望她,终于走下台来,踩上满地水痕。“你总是不爱撑伞。”他撩起她鬓边湿漉漉的碎发,无奈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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