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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合·枕中记(2)


1994年春天,年幼的裴珍娣被父母送到外婆家寄养。原因无他,裴勇夫妇仰赖瞎子先生的吉言,做了几次人流,扼杀掉那充满晦气的xx胚胎后,总算又怀了一胎。b超、验血都显示,y染色体在他们日夜祈祷顶礼膜拜中姗姗来迟,这次绝无差错。

        乡间计生部门抓捕严厉,常有村民举报,他们不得不暂时关闭蛋糕房,隐姓埋名,在邻市东躲西藏,逃避检查。

        裴珍娣的外婆吴四姑娘是个年迈昏聩的老人家,生于民国17年,因家徒四壁,穷得荡气回肠,自幼被家人卖作“小媳妇”。她在婆家饱受虐待,留下跛一足、眇一目的恶疾。后来新中国成立,政府推行妇女解放运动,童养媳一律被视为无效婚姻,女村干部亲自到她家主持离婚。外婆这才重获自由身,经人介绍,嫁给以捕鱼为业的外公,年过四十才生下一子一女,即裴珍娣的舅舅和妈妈。

        可惜这段婚姻并没有给外婆带来多少幸福,吴晓萍不过六岁时,外公就因肺结核病逝。外婆独自拉扯大一双儿女,艰难度日。1994年,已经76岁的外婆和长子居住,整日在儿媳的斥责声中起早贪黑,做家中一切家务。她甚至没有名字,村民只叫她吴四姑娘,吴是亡夫的姓氏,至于四姑娘——谁关心她为什么序齿排第四?不过一个代称而已。

        外婆家务繁重,家里几亩地都需要她耕种,她把裴珍娣放在田埂的小板凳上:“珍珍坐着不要动。”自己戴顶草帽,拿着锄头锄田地里的杂草,一弯腰就是一整天。

        四邻都知道裴珍娣为何寄养在舅舅家,他们在劳作间隙,动辄过来摸摸裴珍娣的脸颊,打趣:“珍珍,你想不想爸爸妈妈?”

        裴珍娣乖巧回应:“想!”

        大人们便相视一笑,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你爸妈去给你生弟弟去了,生完弟弟他们就不要你了。”

        裴珍娣被这句话弄得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回应,大人们看她满脸害怕,开怀大笑,继续起哄:“不要你咯。”

        夕阳西下,裴珍娣怀抱小板凳,跟在外婆身后回家。斜阳将一老一少的背影拉得斜长,她这才怯怯开口:“外婆,爸爸妈妈生完弟弟就会不要我了吗?”

        吴四姑娘扛着锄头,一瘸一拐地赶路,满是泥垢的手抚上她的脸颊。老人家安慰道:“只要你听话,他们不会不要你的。”

        裴珍娣赶紧点头,拽住外婆的衣袖:“等妈妈回来了,你记得告诉她,我可听话了。”

        她们回到家,外婆不敢有片刻休憩,胡乱洗把手就开始做饭,要赶在舅舅舅妈下班前把饭菜做好。裴珍娣自觉在灶台添柴,祖孙俩动作娴熟,干起来活来行云流水,不过舅妈回来还是不满意,洋芋没有炖烂、表姐的衣服没有及时漂洗,都可以成为她责骂外婆的理由。连带对裴珍娣也不满意:“这么大块的柴,你要死,往灶膛添这么多。”

        待吃晚饭时,舅舅一家三口坐在厨房,盛小半碗菜,将裴珍娣和外婆赶去院子里,两个人拿椅子当桌子,搬两张小板凳坐在角落里。夏日蚊虫众多,裴珍娣挥着蒲扇替外婆驱赶。外婆阻拦道:“珍珍,蚊子不咬我的,你快吃饭。”可裴珍娣吃不下,她很畏惧凶狠泼辣的舅妈,她怅然问:“外婆,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外婆不知道怎么回答,那时农村的夜空,常有飞机驶过,闪烁红色光芒,比星星耀眼得多。外婆蒙着白翳的眼睛总是不自觉眨动,她指了指天空:“喏,那飞机上坐着的就是你爸妈。”

        裴珍娣信以为真,很激动地对着夜空那些遥远的飞机喊:“爸爸!妈妈!”她搁下筷子,冲出院门,在田间小道上撒开脚丫子拼命地跑,试图追逐飞机。可惜飞机那么快,一眨眼就消失在银河尽头,她怎么也追不上。

        正如她后来跋山涉水,不顾千里之遥,终没有抓住那世人口口相颂、讴歌的伟大母爱。

        她失落地回家,正逢舅妈端着饭碗走出来,拿手指重重戳她脑门:“瞎叫什么?叫魂呢你!”表姐在门后吃吃地笑,外婆赶紧把她拉到怀里,不敢说别的,只是把筷子递给她:“快吃饭,菜要凉了。”

        外婆见她满脸失落,趁着舅舅舅妈洗漱完睡着后,在被窝里给她悄悄塞给她一把糖果饼干,耳语道:“慢慢嚼,别让你舅妈听到了。”那些零食都是同村举行红白喜事时,外婆从主人家一把一把抓的,她舍不得吃,带回家偷偷塞进一个铁盒里积攒。饼干存放太久,闻起来一股哈喇味,不过对裴珍娣而言,这些依然是很珍贵的美味零食,她躲在被子里吃完一片发潮的饼干,心情慢慢好起来,又把另一片塞到外婆嘴边,开心地笑,同样悄声道:“我们一起吃。”

        裴珍娣就这样在舅舅家千盼万盼,总算在94年深秋盼回了自己的父母,还有一个襁褓里的婴儿。

        这就是裴勇夫妇东躲西藏“打游击”的战果,他们成功躲过计生部门的追捕,得以偷摸生下一个男孩,生日也如天意注定般巧合,还是九月初九重阳节。

        裴勇喜不自禁,为儿子起名裴思楠。

        这姓名可谓一目了然,就和裴珍娣三个字一样了然。

        很多年后,秉持“love&peace”的苏婉坚持给裴枕书发短信,试图唤醒她心中对家人的温情脉脉:“今天重阳节……妈妈每年这时候都会悄悄煮一碗长寿面,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姐姐,虽然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但妈妈当初一定是迫不得已,她在心底始终惦记着你。”

        裴枕书在心中冷笑,惦记她?怎么可能,这碗面从不属于她。

        生日都是给裴思楠过的,农村都过阴历生日,裴勇会在这天亲手做漂亮的三层水果蛋糕,吴晓萍会上街买新鲜的对虾、鲫鱼、螃蟹、熟牛肉……丰盛的菜肴摆满圆桌,长寿面热气腾腾。裴珍娣当然也能吃到,父母再不喜欢她,不给她买零食,也不像舅妈一样,不允许她上桌吃饭。只是她必须清楚地明白,这盛大的仪式、这鸣鞭放炮的夜晚,就像红烧鸡的鸡腿和鸡翅部位一样,从不属于她。

        生完裴思楠后,裴勇被迫缴纳一大笔罚款。辛苦积攒准备盖双层小楼房的钱没有了不说,还借了许多钱,家中经济一时变得捉襟见肘,但夫妇俩为此甘之如饴,他们开始更勤恳地工作、还债。裴珍娣终于被父母接回家,当然,接回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舅妈觉得裴珍娣在自己家白吃白喝那么久,理应收费。吴晓萍闻言怒不可遏:“我十六岁就辍学,去厂里踩缝纫机,从我十六岁到二十四岁,八年时间,我一分钱没留着,全拿来给吴晓国娶了媳妇,你要钱?你还想要什么钱?”

        骂战的最后是姑嫂俩一起斥责“老不死”吴四姑娘,老人家急得直抹眼泪,跺脚道:“是怪我没本事,可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谁家不是姐妹帮衬……”

        不过这种争吵的内涵对时年四岁的裴珍娣而言还太深奥。她只记得大人们口中的“生完弟弟他们就不要你了”,她害怕父母会因此抛弃自己,暗暗告诫自己要变得乖一点,再乖一点。然而她很快发现,弟弟的到来,让总是怒气冲冲的父亲变得喜笑颜开,他仍是爱酗酒,可喝完酒后殴打母亲的频率明显少了很多。

        就连吴晓萍,抱着弟弟喂奶时表情都是幸福的,嘴角洋溢着满足的微笑。“唉哟,尿了,尿了。”大人们涌上前,解开裴思楠的尿布,逗弄着某个部位,好像宇宙万物之机要、日月星辰之序行,全靠那根线头在撬动地球。

        裴珍娣趁大人们不曾注意时,偷偷踮脚,望向摇篮里的弟弟,多么白嫩的一张脸,睡觉时还在吮/吸自己的大拇指。怨不得父母喜欢他,可是为什么朝思暮想的父母从不会对自己露出这样凝结爱意的笑容?

        她和弟弟除却性别以外,究竟有哪里不一样?

        她想不明白。

        父母也不需要她想明白,他们强硬地告诉她,她是姐姐,长姊如母,由她照顾弟弟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九十年代纸尿裤是极少数城里人才会用的奢侈品,她要每天给襁褓里的裴思楠洗尿布,冬天的河水冰凉刺骨,飘着浮冰,她蹲在河边,冻得直哆嗦,时不时要把失去知觉的手指抵在唇边哈气。不能停下来,冬天日头短,尿布本就难以晾干,要是错过了太阳,弟弟没有尿布换,妈妈会不高兴的。

        年幼的裴珍娣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建设,继续把红肿的手伸进冰水里。

        等弟弟稍大一些,吴晓萍为了补贴家用,找了家镇南边的服装厂上班,照顾弟弟的重任就全然落到了裴珍娣的身上。其实按她当时的年纪,是该上幼儿园的。但一来裴家为了生二胎,穷得叮当响。二来村镇的幼儿园全凭自愿,并不强制上学,他们邻居家的一个孩子就没有入园,因为那家爷爷是个退休老教师,认为幼儿园只组织游戏,太浅薄,还浪费钱,就自己买回来块黑板,在家给孙儿启蒙。

        所以裴珍娣的童年也不全然是晦涩阴霾。她会抱着弟弟去老教师家,扒在大门外看他拿粉笔板书,问自己的孙子:“这个字昨天教过你,有些难,还记得吗?”

        孙子抓耳挠腮,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裴珍娣按奈不住,抢先开口:“是夏,春夏秋冬的夏。”

        老教师很意外,招呼她进来。蔼声问:“你说春夏秋冬,这几个字你都认识吗?”

        裴珍娣点头:“不仅认识,我还会写呢。”老教师不信,把粉笔递给她,她不晓得正确的握笔姿势,也不知笔画先后顺序,但还是准确地复原出那几个符号。

        老教师诧异:“你从哪里学的?”

        她如实回答:“爷爷您昨天写过一遍。”

        “真是个聪明孩子。”老教师喟叹道,专门在庭院里多放了两张小板凳,让她也能坐下来学习。

        她展露惊人天赋,以至到了96年秋天,裴珍娣实际年龄还不满六周岁,老教师就建议裴勇送她去读一年级。那老教师与裴勇家祖上有些聊胜于无的亲戚关系,类似舅奶奶家二姑的三大爷。他说:“我以前还教过你,你就挺聪明的,你女儿肯定是像你。”

        把初中文凭的裴勇夸得高兴,居然给同意下来。然而学校觉得裴珍娣年龄太小,不肯收,老教师就拉着裴珍娣的手:“来来来,你给老师们报数。”

        为了证实自己确有基础,裴珍娣站在校长办公室,从一数起,一路念到一百多,又背诵《长恨歌》全文。老教师随口问她两位数加减乘除,她心算报出正确答案。最后老教师主动帮她缴纳200元押金,终于让学校松口,同意她跟班一个月试试。

        走出学校后,老教师在漫天红霞中这样叮嘱她:“珍珍啊,记住我这句话:女孩子不读书,不会有出息。”

        其实那不仅是对裴珍娣个人,也是对女性整体的谶语。裴珍娣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良久,轻声开口:“爷爷,我一定好好上学。”

        读了书,一笔开支也接踵而来。小学是义务教育不错,可绝不意味着不需要花钱,学杂费、食堂午餐费、买铅笔作业本书包的钱……况且弟弟再无人照顾,吴晓萍的服装厂规矩严厉,不许带孩子,只能裴勇把他抱到店里去。

        我们由是可以判定,男人都喜欢儿子,却未必见得喜欢端屎把尿照顾儿子。裴勇做糕点的间隙,还要手忙脚乱给裴思楠冲奶粉,烦躁心情可想而知。不过他很有操守,宝贝儿子含在嘴里都怕化了,是万万打不得的,他除了打老婆,就是将怒火发泄到裴珍娣身上:“不听话就不让你读书!”

        庆幸裴珍娣成绩不错,试卷上面总是鲜艳的100分。裴勇拿到她的试卷还算满意,不住点头,高兴时还会给她带点店里卖剩下的袜底酥,最终没有把她从学校教室里揪出来。

        唯一的缺憾大概在于裴珍娣上学太早,班级里最瘦小的存在,同学们都不爱和她玩,课间跳绳、踢毽子等活动从不喊她,体育课分组也自觉落下她,她自幼就是被排挤、孤立的对象。不过裴珍娣倒也不在乎,她是真的喜欢学习,她于这件事上似乎有数不尽的热情,课本知识一看即会。她觉得不过瘾,就去老教师家里,借他的藏书,什么四大名著、《十万个为什么》,她看得爱不释手,把生词一个个摘抄下来,请老教师给她解惑。

        为了能光明正大地学习,她每天早早起床,上学前把全家的衣服洗好晾晒,放学要先去蛋糕房把弟弟接回家,再做家务。她小小年纪,下田挑菜、挑井水、煮饭、烧灶,样样都精通,只要裴勇和吴晓萍回家后桌上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灶里烧好了洗脚的热水,她再把锅碗瓢盆都给涮干净,弟弟也不哭闹的话,她就可以安心地写作业看书了。

        同村妇人在背后批评吴晓萍是“懒婆娘”,她们摇头惋惜:哪有当妈的不干活,把家务都扔给女儿的呢?甚至农忙时分,还要裴珍娣深夜跟着夫妻俩一起下田,光脚踩在淤泥里插秧,动作慢了还要被打。忒不像话。

        吴晓萍大不服气,她觉得自己在服装厂当缝纫工,每天早七晚七,一天下来脖子僵硬酸痛,甚至抬不起来。这一切辛苦都是为了供女儿读书——绝不是为了还生二胎欠下的债——自己都这么辛苦了,女儿在家烧个饭,不应该吗?“况且孩子不能惯得太娇气,我让她自幼帮家里分担点,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是为了锻炼她吃苦耐劳的品性。她将来不嫁人啊?哪家婆婆想要个懒媳妇?”

        当然了,她们争论来争论去,谁也没觉得裴勇应该操劳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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