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合·枕中记(3)
时间来到1999年,裴勇见村镇越来越多的人家建造气派的楼房,眼热不已,他在那几年把债务还掉了一些,还剩一些。拿出家里的存折,琢磨着店里的生意,裴勇一咬牙:不能等了,自己家也要盖气派的小楼房!
说干就干,裴勇买来水泥、沙子、楼板和砖块,请工人打地基。他买了两条烟,递交用地图纸给村委会审核,获得批准。然而他的兄弟们各有各的不乐意,要么认为裴勇的新楼房侵占了自家十公分的宅基地、要么认为裴勇的新房子将挡住自家的采光,要么认为裴勇有钱盖楼房没钱还债,总之理由繁多,就是看不得裴勇盖楼。
为此裴家四兄弟“刚强勇猛”日日争吵,在“达不成统一意见”这件事上完美达成统一意见,就好似两年前老母亲病重,他们一致抹泪觉得不该让母亲住院受苦一样,尽显兄友弟恭。若当年就有微信,他们死活得拉个家族群,取名:相亲相爱一家人。
于是裴勇一对三,始终处于下风。有理说不清,他急得直上火,还没等他回家打老婆泄愤,村里又传出消息,女儿裴珍娣就读的村小学因生源稀少,被迫和镇上的艮桥小学进行合并。这意味着裴珍娣本来步行二十分钟的上学路程,直接延长至一个小时。裴勇为了盖房到处奔波,哪有空送女儿上学?眼看开学在即,夫妻俩商议了两天——主要是裴勇单方面摔碗发火——最后他们决定带裴珍娣去镇上买辆自行车。
这可把裴珍娣高兴坏了,她还是生平第一次得到父母馈赠的礼物。
她那时已逐渐长大,心里明白父母理所当然地更疼爱弟弟。她在班级里是那样突兀,同班的女孩子们虽然很多拥有诸如“胜男”、“佳楠”一类的名字,彰显其父母心中隐秘而真实的渴望。可她们终归是独生女,她们的父母或碍于巨额罚款,或惧怕政策严苛,放弃了生二胎的念想。这群女孩子幸运地得到了父母全部的爱,她们有零花钱,有漂亮的新衣服,还有崭新的文具盒。
而裴珍娣呢?哪怕在九十年代,“娣”这个字都是要遭到同龄人耻笑的,更罔论她身上永远破旧打补丁的衣服。其实裴家说是穷,毕竟楼房都在打地基了,总不至于掏不起一件外套的钱,父母只是觉得她不需要这些,多花在她身上哪怕一分一厘都属于浪费。虽然她成绩优异,可班里的同学们都传说她身上有细菌,和她接触会染病。裴珍娣课后望着同学们互相分享辣条、欣赏花里胡哨的歌词本,嬉笑打闹,那热闹与她毫无关系,她只好埋头打开老教师借给她的《呼啸山庄》。
“你真苦恼,不是吗?孤零零的,像个鬼似的……谁也不爱你——你死了,谁也不会来哭你。”
不,不是的,父母会心疼她走路辛苦,给她买了自行车,方便她上下学。裴珍娣慢慢合拢书页,忍住眼底那点温热,她抹了把眼睛,在心底一遍遍默念父母也是爱她的。
她是如此坚信,作文特意写《幸福的我》,记录自己得到礼物的喜悦。
作为父母爱自己的证明,裴珍娣异常珍惜这辆自行车。当然,车不是白得的,她必须肩负起接送弟弟去幼儿园的责任。裴思楠年且五岁,正是调皮的年纪,他最喜欢的事就是模仿父亲的动作撕扯裴珍娣的头发。
就连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时,他也不肯安分,身体晃来晃去,责怪裴珍娣骑得太慢。“我要告诉妈妈,”这是裴思楠的口头禅,他晃着圆溜溜的脑袋,胳膊鼓得像三节藕,“你在偷懒!”
裴珍娣擦去额前汗水,更加卖力地踩脚踏车,同时哀求:“楠楠,你别乱动,姐姐会摔的。”
裴思楠哪里肯听,小短腿晃得更加厉害,皮鞋一下一下踢打她的大腿,叫嚷道:“快一点呀。”他幻想自己坐在马鞍上,挥舞并不存在的马鞭,“得儿驾!”
他动得实在太厉害,裴珍娣努力躲闪他的攻击,慌乱之下没有抓稳把手,一个失控,连人带车倒栽进路边的灌溉渠。裴珍娣不顾疼痛,赶紧爬起来去抱弟弟,拍打他身上的泥土:“楠楠,你还好吗?”可裴思楠哇哇大哭,无论裴珍娣如何认错也哄不好,他一到家就扑进吴晓萍怀里,泪眼婆娑地告状:“妈!姐姐欺负我,故意带摔我。”
裴珍娣浑身泥泞,身上到处擦破了皮,推着摔坏的自行车站在院子里瑟瑟发抖。吴晓萍正在家里监督工人和沙子,看到儿子委屈瘪嘴,心疼到了极点,冲出来对着裴珍娣就是一顿怒吼:“怎么回事!”
于是裴思楠偷偷对着裴珍娣吐舌头,旋即干嚎得更加大声:“妈妈,胳~膊~疼~”
“楠楠摔哪儿了?吹吹,不疼,不疼哦。”吴晓萍抱起裴思楠,仔细检查他的伤口,各种安抚,答应给他买连环画,又把裴珍娣推搡到他面前,“楠楠乖,都是姐姐坏,故意摔你,来,我们打她。”
为了表演给儿子看,使他解气,吴晓萍重重打了裴珍娣好几下。
裴思楠很满意这样的效果,等裴勇回来后,又如法炮制,再次扯开嗓子干嚎了一遍,裴勇听完也不废话,一巴掌掴得裴珍娣眼冒金星。
第二天裴珍娣顶着红肿的脸颊,步行数公里,在同学的窃窃私语中闷头走进教室。那一摔把二手自行车本就脆弱的链子摔断,一时间无法修复,裴勇便亲自骑着摩托车送弟弟去上学,至于裴珍娣,小小年纪就敢欺负弟弟,活该走去上学。
父母的本意是想惩罚裴珍娣,谁曾想这样的决定居然意外救下她的性命。
那天裴勇骑着摩托车,载着裴思楠,在村里唯一的柏油路上风驰电掣,逆向行驶,因为嫌热没戴头盔,结果被一辆超速的重卡碾压,父子俩当场毙命。
吴晓萍被村干部通知去认尸时,面对丈夫和幼子的惨状,哭得肝肠寸断:“你这一走,留我一个人怎么活!”晕厥过去好几次,醒来也只是哭,“楠楠怎么也走了?老天爷,你好歹把楠楠留给我啊!”
她想起什么,冲过去疯了一样撕咬裴珍娣:“都怪你,都怪你!是你这个小畜生偷懒不想送楠楠,才害得他们出事。”裴珍娣没有反抗,任由母亲薅下自己大把的头发,指甲掐进肉里,一耳光接一耳光,打得她眼前眩晕,嘴角腥甜。直到乡亲们看不过去,几个人共同拦住吴晓萍劝她冷静,可吴晓萍就跟疯了一样,面容扭曲且狰狞,她对着裴珍娣大叫:
“死的怎么不是你!”这大约是吴晓萍后来那么痛恨裴珍娣的根本原因。
裴珍娣被母亲当作沙袋泄愤都没有感觉到疼,而这一句撕心裂肺的呐喊才使她浑身一颤,大颗泪珠混着脸颊的血迹滚下来。外婆也来了,将她搂在怀里替她拭泪,她没有动,连哽咽都不敢,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害死了父亲和弟弟——她必须担下这些罪名,否则吴晓萍的怒火无法平息。
更糟糕的那重卡司机家境原来不富裕,其家人把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最后只凑了一万九千块,交给吴晓萍。“是你家男人自己逆向行驶,我们仁至义尽了。”
那是裴珍娣第二次直面死亡的可怖。两年前奶奶去世时,裴家四兄弟集体料理后事,热闹非凡,请和尚道士做法事,诵经超度。还在墙壁贴了一张很华丽的纸,上书裴门孺人裴郭氏逍遥去也,生魂落入人道,将于哪日还家,请诸亲戚在那夜烧纸云云。出嫁的妇人,死后在牌位上先冠夫姓,再冠父姓,她们真实的姓名呢?不被认可,不被记录,宛若历史轻易拂去的一粒尘埃。
江南不流行唢呐,法事主要仰赖锣鼓长笛等,只在吃饭时吹奏得震天响。晚间还有音乐队,载歌载舞,唱些乡间流行的小黄/曲,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悲伤氛围。
裴珍娣站在棺材前,见奶奶的尸体被画上诡异的妆,涂两个圆圆的腮红,嘴唇亦抹了口红。身旁有人在议论:“说是自己疼得受不了,半夜拿了把菜刀……”
“七十一,可以了,是喜丧。”
“不错。”
奶奶并不喜欢她,自幼别说压岁钱,连个好脸色都不肯赏她,动辄骂她“索命鬼”、“小畜生”,满心眼里只有两个堂哥。早几年村口会传来敲木板的声音,那是卖冰棍的自行车经过,车后座上放一个木箱,盖几层厚厚的棉被,箱子里就是冰凉爽口的冰棍。裴珍娣从没有吃过冰棍,奶奶只会牵着堂哥的手,带他去买。裴珍娣曾偷听到奶奶对堂哥咬耳朵:“你赶紧吃,别让珍娣那个索命鬼看见。”
就是这样光明正大的偏心。
当时外婆作为亲戚来吃席,见裴珍娣独自站在棺材前出神,赶紧拖着一条坏腿上前把她带走:“珍珍,小孩子不能看这个,不吉利的。”
她倒也没看别的,只是见奶奶生前最为宠爱的堂哥在灵堂外向几个孩子炫耀自己新买的大黄蜂玩具,面色毫无悲戚,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感慨罢了。
纵使裴郭氏九泉下有知,魂魄望见这一幕,也定会笑眯眯地冲上去对堂哥叫唤:“我的小祖宗,你慢点跑,小心摔着。啊?玩具漂亮?他们给奶奶烧了好多好多天地银行的钞票,奶奶带你去买。”再赏裴珍娣一个白眼,恨恨骂一句“小畜生”吧。
有些荒诞爱恨,生来束缚我们的灵魂,竟至死都无解。
值得欣慰的是,裴勇和裴思楠的白事,至少没有办得那么喜气洋洋。
但仍有波澜。因为裴勇非要盖楼房的事情,和三个兄弟闹翻了脸,所以他们毫不客气,跑来灵堂叫嚣着让吴晓萍还钱。吴晓萍心力憔悴,哭着说楼房都盖到一半停工了,还亏欠瓦匠、木匠和小工们一大笔钱,自己拿什么还债?
兄弟们撸起袖子,推得吴晓萍一个踉跄,气势汹汹道:“休想骗我们,那货车司机不是赔了两万块吗?”
吴晓萍顺势跌坐在地上,哀嚎:“同一个娘胎里落草的兄弟刚蹬腿,你们就要债,还有没有良心?”
虽然那阵子吴晓萍近乎把裴珍娣打残了半条命,可身为子女,又怎么忍心让这么一大家子人欺负自己的妈妈呢。身披麻衣的裴珍娣赶紧跑上来,哀求各位伯伯和叔叔网开一面:“我们现在没有钱,大伯伯、二伯伯、小叔叔,等我长大了,我会给你们还钱的。”
几个大人根本无动于衷,还是要打吴晓萍,九岁的裴珍娣没有办法,膝盖一弯,跪在地上拼命给他们磕响头:“不要打我妈妈,求求你们了,打我吧,怎么打都行。”
她一边说,一边磕头,那一幕毕竟太过可怜,吃席的亲戚邻居们涌上来,七嘴八舌,以乡间朴素的正义感和永不磨灭的八卦精神,说服三兄弟不要过分欺负孤儿寡母。“太造孽小心遭报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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