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先死而后生
天边飘来几丝清淡的云，遮了秋阳，院落中的日头退却，黯淡失光。
姬和到底是没去小木屋看看是不是真的放着一副棺材板。
而是偷偷回到前院，隔着一树丛木瞧见夏侯栩在嘱咐老徐什么，然后在院子石凳坐下了，没一会儿就看见一群人出入，架灶搭台，一口锅，外加一堆厨具。
夏侯栩要动手做饭，姬和看着他动作缓慢的洗锅，舀水，洗米，焖饭……每一样都自己动手。
看他做饭也是赏心悦目的事情，日头在他晃动的衣袖上镶上一层金，于襟怀间闪烁摇荡。风姿卓秀的夏侯栩，秋水为神玉为骨，当得起溯溪第一人。
姬和能躲的过夏侯栩的视线，却躲不过老徐，等夏侯栩动手洗菜的时候，老徐也出现在丛木后头。
“老徐，你相信我么？”姬和淡淡道，“如果，我说，我有法子救他……”
老徐猛然一惊，轻声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好像都知道。”姬和有些苦恼，“也算是受人所托吧。”
老徐一双浓眉柠的死死地，显然不大相信。
“三年前是不是有个得道高僧，号做沄廖大师救过夏侯栩……咳咳，那个大师与我关系，额”姬和为了说服他，试着措辞，挠了挠头，“关系有点复杂，你不信我，应该信他真的能救夏侯栩。”
老徐瞪大了眼睛，明显有些激动起来，“真的？他不是云游天下去了么，我一直在试图寻找他……他来了溯溪么？”
姬和摇头：“他也是在三年前救过我，那个时候，我情况有些特殊，完全失去意识，他以自身为引，帮我渡引身体里的戾气，受了很重的伤……所以回老窝闭关修炼身体。”
老徐张了张口，几番跌宕，最后犹豫道，“你要如何救皇上？”
“这个，方法有些惊险，不可与外人道。”
老徐没有犹豫多久，毕竟怎么样都比等死要好，“姬和姑娘，从今日起，但凭吩咐！”
“好，果然我没看错人，”姬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现在，他在为我洗手做汤羹，你们，是不是都回避一下？”
老徐愕然，随即点头，见姬和胸有成竹，莫名十分笃信她，转身大步离开。
“等一下，老徐大哥，”姬和掰着手指飞快的算了一下，“你能不能告诉我，按之前御医还有那神棍大夫的诊断，他还剩多少日子？”
老徐没有回头，声音有些哑，“不剩了。”
“他在等你，一直在等，之前几年他都没有这么辛苦，或许是想活着，才会更煎熬……”
“他已经超过预算日子，苦撑了这么久……他应该是舍不得你的。”
“请你明白他的用心，请你一定要好好的，救他。”
说完这些话，他再往前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回过头来，他的眼眶有点红，这个老男人心是真的软，像极了那晚劳离去了，他难过的红了眼，“姬和姑娘，他这一生，太不容易了，若是，若是就这样走了……真的是老天无眼。”
老徐离开了，头顶飘来几丝云朵，又飘远。日晖兜头罩下，姬和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扭头透过树隙看夏侯栩。
“明日我带你一起打水洗菜去，看菜田，采野花！”
“这样过到老好不好？”
太阳不毒，真的不毒，方才他站在暖阳天下，笑起来还有往昔的温润，他说了些话，然后离开了。
不剩了。苦撑了这么久，他应该是舍不得你的。
若是，若是就这样走了……真是老天无眼。
眼泪淌了一脸，心底传来的疼痛抽丝剥茧，连指尖，也跟着绞痛起来。泪水滑入衣襟，冰凉刺骨的感觉，到如今，如斯凉意也像一种慰藉。
姬和被这汹涌的突如其然的痛楚震到了，吓得转头就跑。
陌生的街头巷陌，烟波绿柳，当年恒顺二年，初春，刚下过一场沾衣杏花雨，天气越发的温煦明朗。溯溪皇城街边垂柳如碧，翕然光影，便丝丝缕缕从其中摇转而流泻，落在夏侯栩淡雅的衣袂上。
阳光如银子般的和暖明亮，风拂树叶，缤纷满院香，她看见他，树影间明明灭灭的光斑，细碎地洒落在他的衣裳上。
“杨将军有所不知，自登位，我常有心疾，须得日日食药，襟怀中便有股淡淡的药香气，定是，被她闻到了。”
她虽在笑，心却蓦然疼了。以为会一生静好，到头来，不过一场清落空梦。
情花毒解，降头珠离，她得到了半世寿命，再也不是一具空壳。但此时此刻，天涯间，有什么仿佛消失了一般。街边吵吵嚷嚷，繁花密密匝匝，心中却空了，好像又成了空壳。
脚步毫无知觉地走着，一步一步，穿过许多街巷，然后走回了起点。
“姬和”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姬和泪盈盈抬起头来，夏侯栩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走上前来，微微诧异笑道：“怎么哭了？”又抬袖帮她拭干泪痕。
“突然想起了自己是谁。”姬和喃喃答道，将头埋入他的胸口。如同埋入一团无力地棉花上，夏侯栩脚步不稳地后退几步，与她一起跌在地上。
夏侯栩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往下沉不可怕，只是看不到底，万丈深渊，万劫不复，都不可怕，只怕一直沉着，没有尽头。他白着脸揉揉姬和的头：“姬和，你不适合哭，所以别……别想以前好不好？”
“嗯。”姬和狠狠咬牙，抬袖拭干又渗出的泪水：“再也不哭了。”
将一股又一股汹涌的酸楚咽入喉间，憋入胸中，里面闷钝着痛，她没心没肺，才能好好地。随即笑问：“你做的吃的呢？”
夏侯栩道：“放在房里了。”
“吃饭咯，我们起来吧。”
屋内的桌上点一盏油灯，灯火温馨朦胧。
一桌子菜，有汤有肉，三四盘小菜更是姬和最喜爱的，记得在南郡城她说要夏侯栩养的时候，对方一口气就应了，姬和还笑嘻嘻厚着脸皮补充，我只有半生，所以必须要娇生惯养，我可是极会吃，挑着呢。
“放心，国库空了，也缺不了你的锦衣玉食。”
想起他当时的宠溺的笑，心中一阵动容，双手也有些颤抖。两碗米饭凉了，姬和主动端着去厨房用热水回热了，才一齐端进正屋，分一双筷子给他：“我们一起吃。”
记得离宫前，两人也是围坐在桌前吃饭。她留了他吃晚饭，厚着脸皮把青菜萝卜豆腐端到桌上，明明味道不好，还面不改色的说她‘手艺还算可以’
一顿饭吃完，他才道：“近来朕打算到外面走走，姬和，你要不要一起去？”
“好啊，那我们去哪里？”
“就去江南一带罢，现在日子正好。”
不是日子正好，而是他想在最后的日子，带她走走。
他在等着你，一直在等。才会迅速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带她出宫……
姬和替他夹菜，手指仍在颤抖。他吃得很慢，却很香，见她替他夹菜，便伸碗来接，然后对她清和一笑，说：“好吃吧。”
“嗯。”姬和点点头，又说，“我想以后一辈子，都吃不厌。”
夏侯栩觉得她似乎开窍了，眼里闪过一丝疼，却笑道：“你的一辈子长着呢……咳咳，尝尝这个豆腐。”
为了转移话，顺手想夹盘里的豆腐，抬手间筷子从他指尖滑落，哐当一声落在地面，仿佛砸在心上。
他弯身去捡筷子，然而几次拾起来，几次滑落下去。
姬和弯下身，帮他拾起筷子，扶他坐起，笑道：“哈哈，我就吓吓你，哪里会真要你当一辈子煮夫。”
夏侯栩的脸上终于露出几许神伤，他淡淡地望着她，唤道：“姬和……”
姬和只是避开了他的目光，无所谓的笑说：“好了好了，要不我喂你吃饭吧？”
“咳咳。”夏侯栩面色微窘，喂饭？他是小孩子么，叹气，“扶我到床边靠着吧。”
“好。”姬和只是想掩饰现在的局面，可好像是越描越黑，“我扶你到床边去。”
楠木软榻，淡墨帐子，老夫老妻的古朴颜色。
夏侯栩倚着床榻半躺着，在姬和放开搀扶他的手抽离开时，环臂将她抱在怀中。他手臂已没有太多力气，姬和立马顺着他的力道主动偎进他怀里，感受到他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姬和，我有许多话同你说，可想想，又没有什么可说了。”
“要说，要说，你说，我听着。”
“我到过许多地方，也曾游历江山，见过许多恢弘喷薄的美景，千里河川，美好的很多，以后，你都要去看看。”
“嗯。”
“到时候你就知道，河山大好，人是极渺小的。”
“是么……”
“姬和，你知道么，有种命格，注定孤绝一身，要一生流离……”
夏侯栩目若深泉，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一点一滴沿着轮廓抚摸着。这个动作她也做过，她在自己还没清醒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动作代表，把对方刻入心里。
他是也把她刻入心中。他的手慢慢滑落下来，姬和听到他的喘息声，一声接着一声，如同船上摇浆，激起的烟波水浪。
“姬和，我累了。”他说。
“累了就睡吧。”姬和道，“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姬和，你的寿命那么长，我的轮回那么多，有件事，有些过分，但你可否为我去做？”
他的声音渐渐变弱，目色渐散。
“好，任何事。”姬和忍不住抬头看他。
“以后生生世世，你都来见我一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中忽然透出一缕任性。姬和蓦然想起，他说那句“哪怕不能深爱……也能一生难忘吧。”大概那个时候的他，也与现在一样，一脸执着，满腔温柔。
“好。”姬和握住他的手，努力牵起一丝笑容。
“因为我会很想你……”他说，“记得初遇你时。”
话音嘎然而止，时光被击碎，往事浮光掀起滔天尘浪，混沌地湮没在初秋寥落的风雨声中，浇湿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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