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 慰我几生守望 四
——宁愿天下无青色，与汝携手共百年。
有些痛，说不出来，只能忍着，直到能够慢慢淡忘……
凝思伫立，不远处是一大架极其茂盛的星辰花，一旁绿萝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底袍。
门外黄贵忠似是无声叹息，都是痴人啊。
“黄贵忠，备撵。”
淳于慎在得知真相的晚上并没有去找太后，而是去见了一个他遗忘很久的女人。从乾擎宫到太庙很远，几乎横跨了整个皇宫。
虽然是晚上，但是御驾出行总是要惹人耳目的，等御撵到了太庙，收到消息的太庙管事太监宫女们纷纷在门口跪迎圣驾。
还没有下御撵，他就看见了万清漪了。她穿着有些褶皱的素色广袖裙，一看就是旧衣服，却不折损她的美色，这个女人是他宠爱过多年的人，最后却不想见的女人。
淳于慎捏着额角下了辇车，大步入内，太庙是个清苦场所，冷清古旧，他并没有走到里，就挥退所有人，独留万清漪。
他没见她之前很多事情都忘了，这一见到，却还是想起了些事情，比如将她遣送到太庙他曾与万清漪有过一场对话。
那时他刚把容氏一族的人收拾干净，其中有人向他告发，万贵妃也是参与者，他让人把证词送到她面前。
可是她，宠辱不惊，安之若素。
她淡淡地笑，目光明亮地望着他，只问了他一句话，“皇上信吗？”
淳于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早已不在乎除了杨青禾之外的任何女人，这会儿多少是有些迁怒，单纯的因为他日子过得不痛快罢了。
她说，“皇上若信，将臣妾赐死治罪，臣妾毫无怨尤。皇上若难过，将臣妾弃入冷宫，死不相见，臣妾也心无怨怼。”
他微微眯眼眼神锐利的盯着她。她嫣然笑语道，“臣妾一生荣辱喜乐皆系之于皇上一念之间，皇上这般看着臣妾，是做什么？”
他问，“你不怕？”
她婉然垂眸，“君恩原本瞬息万变的，怕什么？”
“对于一个活着不快乐，死了也无所谓解脱的人来说，有什么是可怕的？”能有什么比她现在的日子更惨淡么？
偏就最后一句话让淳于慎改变了处死她的想法，活着不快乐，死了无所谓解脱，这样的人活着可怜，死了可悲。
转眼一年过，他倒是没想到这个人在太庙还活的不错，移开目光，放之长远，“你在朕身边五年多，仍然一心爱着那个人么。”
万清漪一怔，她一直在看着他，听了这一问话，又倏忽别转开头，本是柔脆的桑音，却不知为何到了现在，有些粗哑，“你来，就是问我这个问题？”
“有没有动摇过，哪怕是一瞬间想要爱上朕？”淳于慎追问。
对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是有她的，万清漪复杂的心绪一荡而散，嘴角隐隐约约挑起一个算是愉悦的弧度，稍稍带着欣喜，然而，那横陈其间的，酸涩意味，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忽视。
“没有，”她终究还是先移开了眼，目光从他的眉眼滑过，不知要望向何处，“从来没有，我永远不会变心。”
淳于慎闻言背在身后的手倏尔捏紧，良久，他忽然微微闭起了双眸，痴痴的笑了，唇边淡漠的如开了花一般，荼靡的不知是何时。
淳于慎已经转身走远，没有看见，万清漪忽而笑起来，那笑声很难听。
“一旦你发现我早就变了心，爱上你了，会不会早就把我丢了，或者杀了？”
上位者容不得人忤逆，她偏偏不按常理，她越是不爱他，他越是不放弃，他宠爱也好，凌虐也好，终归是记着她，让她活着。
不然如何能得盛宠五年……不然如何到今日都能活着。
她笑，笑的绝望，说完这话，转身拂袖而去。她说这话时的眼神和言语，有一种如蛇饮血般的阴毒与欢畅。
这样一个让人只觉得混乱和迷惘的夜，让人根本睡不着，静不下心。
“我爱你……”夜风呢喃着，响在深沉的夜，依稀带着让人心颤的缱绻深情的痴。那样的目光，那样的呢喃，绝望到了悲凉，悲凉到了深情。
“不，不……”心中所有的神思似乎都要沉浸在这悲凉的深情里，她忽然间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想再听到那如蛊咒一般响起在心间的三个字，一把将妆台上的铜镜推倒在地……碎片时尚而开，就如她此刻的心，斑驳苍夷。
他不需要她的爱，反而，他希望她不爱，还有比这个更让人可悲的么？
这一夜是淳于慎最后一次见她，直到她死了，也不曾再见过她，比起几年后齐皇后死前得见他最后一面，万清漪的境况似乎要糟糕许多。
之后的日子，在外人眼里，或许淳于慎没有太多变化，然而内心深处还是有道无痕的伤，他藏的深，深到自己都可以不在意。
杨青禾再度怀孕之后，他性格明显开怀了起来，也如期的体会到了圆满滋味。即使惹恼了昭贤太后，拿整个南陵的天下要挟。
“你敢为了她死了是不是？！你忘了你身上的责任，你是南陵的皇帝……”
他听着一声声厉声喝问，看着由来已久就敬怕的母亲，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对她不仅少了怕，也少了敬……天下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他知道她爱，然而她却因为爱而伤害了他，深深的，多次伤害，无法怨怪只能淡漠以对。
“母后，你还记得你教我的第一句话么，”淳于慎想好好劝说她，却到底是没忍住，“登基前，你一遍遍的告诉我，我会是南陵的皇帝……登基后，你一次次的告诫我，我是南陵的皇帝……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是个人，不是统治天下的工具。”
“我不奢求你爱屋及乌的对她好。母后，你退一步就是海空天空，若是我退一步……那便是一干二净。”
这一番话对昭贤太后的打击是极大的，他不愿多看，迅速离开慈安宫。
其实真实的历史上，帝王家是容不下太多情，退让的也多半是子女而不是父母，淳于慎也没指望昭贤太后一夕之间就会妥协，他可以慢慢等。
这一等就等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没顶厄难。
皇家祭祀再重要也重不过杨青禾在他心里地位，可偏偏杨青禾鼓动他去，不过是离开三天罢了，权衡了许久，他还是不同意，直到最后太后让人传话于他，本以为会得来一番训斥，没曾想太后只是让他安心去，宫里的一切还有她做主。
太后的性子淳于慎还是很清楚的，她对杨青禾再厌恶也不会大过对自己的爱，两相权衡取其重，退一步的自然是她。
如是，他才会离开，两日一夜，在萧九儿冒死冲进祠堂没头没脑的喊了一句‘怎么办，孩子大人只能保一个啊……’他还没明白什么意思……
他设想过许多未来，很多年后他们都老去，总有一个先走，留下的那一个该如何度过余生，哪怕余下一年半载，一天半日，也当极难熬吧。
会有多难熬呢，他想到这就不敢往下想，可现实偏让他去真切的体会。第一次面对失去她，他承受住了，坚强如他，也只是承受住了第一回，以至于当淳于庚八岁那年，杨青禾病重，他承受不住的写了遗旨，在杨青禾醒了之后，也无理的要求她以后让他先走……
在他自己的记忆里，他是没哭过的，也听昭贤太后说过，小时候他不仅不爱说话，更不会哭，被人欺负狠了，顶多红着眼瞪人，长大了更是连红眼都不会了，所以在以为杨青禾死了时，他哀恸而落泪的事情，一度也成了他尴尬难言的痛脚，目睹者无不惶恐，生怕被灭了口。其中文玉当属一个，另一个就是柳煜之了。
那日听见文玉哭号，他才冲了进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多少也知道淳于慎当时估计是被刺激了，才会忘了查探杨青禾的呼吸，人……还没断气呢。
当机立断的掏出袖中捏了两天的盒子取出那枚传说中的‘续命丹’塞进了杨青禾嘴里……
而抬起头看着他动作的淳于慎，那表情当真一个字形容‘傻’。
这是继他干过一系列窘事之后的一件傻事，当然，傻事系列还有后续。尤其在小淳于逐渐长大之后。生命是脆弱的，也是坚强的，刚出生的小淳于是极脆弱的，头一个月他每天每夜都提着心，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儿子身上，大多的朝务都交由内阁处理，除了早朝那点时间，几乎没离开过。
万事儿子为主的他在小淳于满月宴上却将儿子交给昭贤太后抱。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放在太后怀中孩子身上。
唯有他看向了别处，欢声笑语，浮华一庭，他又想起了那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淡然起身，将一切抛在身后，一步步的无意识的走了出去……
落日斜晖，晚霞映得天色殷如血玉。朗朗清风下，他负手站在路旁大树前。听得轻细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黑眸凝弯，望着她微微一笑，展开了蹙得紧紧的眉。
万丈霞晖中，他踱步过来，漂亮修长的手掌伸到她面前来，眸光深邃温柔，静静地在等待。
杨青禾一笑，指尖落入他的手心。
自此以后，无论在哪儿，执手连心，与子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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