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二十三扇门
“我就先从我的家乡说起来吧。要形容它的话大概可以从很多篇风景散文里找到相应的句子，对于别人来说大概就是个风景相宜的小村落，因为太偏僻了，所以它的生态环境都保持的很好。像春天开始插秧的禾苗啦，夏天叫的声嘶力竭的蝉啦，秋天大人们就开始收割农作物，那个时候什么颜色都是金黄色的，尤其是黄昏，一眼望过去接天的稻田，成片成片的，如果是要织成一个巨大的毯子，肯定需要好多好多的人。冬天就没有其他三个季节那么特别了，除了会下很厚的雪，大部分人家都已经准备过冬，窝在家里基本上不出来了。一年四季里就属冬天最安静了，光秃秃的树枝，黑灰色的土壤都被雪盖住了，就连经常听到的鸡鸣声，狗叫声都没有了。不管什么东西，时间，人，动物到了冬天都安静了，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冬天就是这样的，动物冬眠，我们也冬眠，话也很少讲。
“小时候我很少出门，一直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妈妈几乎不让我出门，我只要一出门被发现了就会被打，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妈妈说我身体不好，好好待在家里就可以了，不要给她添麻烦了。我就真的听话很少出门了，即便要出来也是跟在我妈妈身后，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妈妈很少笑，家里也没有爸爸，说来奇怪，一个人有爸爸还是我十几岁的时候才明白的道理。等我上了大学，别人问到我的家庭我就说我家只有妈妈，我爸爸早就去世了，然后他们就会用很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我想就让他们去了，因为这个哪怕我露出极不相符的样子，他们也不会责怪我，因为我没有爸爸。
“后来我长大了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小时候一直被关在屋子里，所以走路啦都不顺利，只能慢慢地走，我妈妈就放松我了，哪怕我走得稍微远了也不会太管我了，后来我有了一些玩伴，都是女孩子，我到她们家去她们的妈妈招待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招待我也带着一点点的轻视，和我说完话后背过身脸色立马就变了。后来我问她们爸爸在哪里，她们都说没有爸爸，没有爸爸--我也就没什么兴趣了，加上她们的妈妈也不欢迎我，渐渐地我就只在外面玩。
“我曾经和我妈妈讲过这件事，可是她打了我一巴掌，当即就肿起来了，我很大声地哭，希望能让她愧疚，来哄哄我，可她的眼神太可怕了，恨不得要把我吃了似的，从那天以后我就明白有哪里不对了。那天过后我又不能出门了，不仅仅是不能出门，我连一步路都无法踏出去，只好待在房间里，吃的喝的都是我妈妈从窗口里递进来的。后面可能有人会觉得我就这样一辈子待在这个房间里了吧？是个不幸的女孩子，有一个恐怖的妈妈，但是那个环境，那个样子是没办法用外面的思想去定义的，它不符合也匹配不了。大家都习惯了，相反外来的东西才是最可怕的，要夺走她们的生活，但凡是不一样的那就是天打雷劈，是罪恶的。”
“你有什么感觉吗？”大学生停下来问她，陆林毅苦笑道：“我可能没办法理解吧。后来呢？你现在都已经上了大学了。”
大学生翻个身，看向了天花板，继续用飘渺的语气开口说话。
“在那段日子里我开始探索我在的这个房间，你可以看做一个无聊的女孩子唯一能做的事吧，因为我妈妈并不会经常过来看着我，所以我做的那些动作她根本不知道。后来有一天我在床和墙壁那里发现有一块砖头是松动的，我直觉里面肯定有什么重要的秘密，当我把那块砖头移出来时，里面放了一本日记，外面包了一层油纸看上去很老的样子，但是保存的却很完好，那一刻我感觉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一样--那种既兴奋又带着点破坏的感情。但是我并没有马上就读她，那段时间，天亮和天黑之前我妈妈都会到我房间里来，我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总怕我藏了什么东西，又欺负我从小就被关在房间里，没上过学，应当是个极容易糊弄的孩子吧。如果被她发现了这本日记，很快就会被她拿走销毁，甚至还有可能被毒打一顿。
“我的房间只有一根很短的蜡烛，没有火柴，所以说我实际上根本看不了日记上的内容，但如果不去看它我总有一种无解的心情，不如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开始怀疑自己了。为什么大家都没有爸爸，为什么我要被这样对待，如果仅仅是其他人就好了，那我的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我想找出答案，也许答案就在这本日记本里面。第二天早上妈妈过来了，她依然是每一个地方都看了一遍，像条稽查犬。等她走了以后听到门锁落的声音我才拿出那本放回原位的日记本。你大概想问我为什么会觉得日记会是我的答案，那是因为我妈妈从来不看这个位置，所以我想这也是这本日记能隐藏这么好而不被发现的原因，既然不想被发现，那么它里面一定记了很重要的内容不能被妈妈发现--我是这么想的小孩子的想法大概就是这样简单吧。
“我看了那本日记本，只是记了一些想法而已，开头是这样的，但是越到后面我越是能感到日记的主人的心情--想要逃离的心情。读到一半我就发现了，这本日记既然能藏在这里那她一定曾经住在这里过，而年代又不像是藏了几十年的样子，联想到我妈妈，她年纪已经有点大了，皱纹很明显，日记里出现了好多次‘妈妈’这个词，我就断定她是我的姐姐--一个已经消失的姐姐。在日记里，妈妈很爱护她，并不像我的情况，可以说当时我就很羡慕她，因为妈妈不会打她，也不会骂她，读着读着就开始有点嫉妒她了，一边记恨妈妈一边嫉妒姐姐。
“日记是分了好几天才读完的，那几天里我好像坐了云霄飞车一样，一颗心脏就被带上带下，毫无征兆。我总是游弋在悲伤，嫉妒，憎恨这样的情绪里。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我妈妈以为我被关听话了，在她看来我已经变成了家养的畜生，说一不二的。她是在那一天放我出来的，大概是春天快到夏天的时候吧。她给我洗了澡，梳了头，还穿上了一身从没见过的漂亮衣服，衣服长什么样我差不多忘光了。我只是感到高兴，难道我也是能体会到妈妈对姐姐那样的爱护吗？后来她带我出了门，出门的不止我们一家，好多人都带着自己的孩子出门，大的，小的，都穿了新衣服，梳着光溜的辫子。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后，我发现不知何时来了好多的男人。那是我从没见过的，老的，中年的，年轻的，也有和我一样岁数的，比我更小的没有。我觉得哪里不对，那些男人身上有我没办法理解的东西，我个子矮，只能那个在人群的缝隙里看他们。那对我来说是个可怕的世界，他们并不是大城市里的男人，而是有着男人称呼却更可怕麻木的存在。
“尽管如此我还是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到这个地方来，我第一次知道男人，聚集在空旷之处的男人们都有着一双贪婪的眼神，我看到和我曾经一起玩耍过的女孩子被一个上了年龄的男人摸了头发，他的手好像黏在了上面，那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很害怕，不断地回头找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则在后面，即便看到了也立马转过了头。然后那个男人和女孩子一起走向了她妈妈，从头到尾都是她妈妈在和这个男人交谈，从这一刻开始这个女孩子已经没有为自己讲话的权利了，到后面似乎谈拢了，两个人都露出了心照不宣，满意的笑容，临走前那个男人再次摸向了女孩子的脸，停留了很久。然后那个孩子跟着她妈妈走了，旁边还有人露出羡慕的眼神，我妈妈也是，因此对于我的无人问津恨铁不成钢。
“我一直看着那个女孩子，她好像还不明白自己经受了什么事情，只能由她母亲捏在手里，她就是另一个我，我知道母亲想什么了，我会一直被带到这个地方，直到被人预定。你知道吗，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我心底一个还没开始的生命从一开始就被碾碎了，那个孩子会失去自己清脆的嗓音，柔软的躯体，漂亮的眼睛，等过了十几年，她又带着自己的孩子和一个男人相谈价钱。我也是，会成为这样的人。回去后我又被锁进了房间里，母亲在我门口大骂了几句，她心情不好，又被那些女人嘲讽了，所以拿我来撒气。从她们的支离破碎的话里我知道那个最漂亮的姐姐曾经是母亲的骄傲，甚至是全部人的嫉妒对象，但也是这个对象让母亲名誉扫地，丢了脸，所以对于我便是非打即骂，我没有那么漂亮，还是市调研面母亲的女儿，是可以嘲笑的，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最后要和我绑在一起的男人也只是酒鬼，老弱这一类的了。
“我生出了逃跑的念头，和我素未谋面的姐姐一样，我要逃出去，从我逃出去的那一天，我大概就停不了了。”
讲到这里大学生停了下来，她面向了陆林毅，在此期间陆林毅一直很少打断她的话，“我说的是不是很惊悚？”
陆林毅眨眨眼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从那天开始就有很多我不认识的男人在村子里晃悠了，从一家出来再到另一家，我家也有几个，她像是有神仙下凡做客一样，尽心尽力般，对我的管束也忘了，有时候门也会忘了锁。你知道我觉得像什么吗？说起来就像一条开满了妓馆的花街。我们都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而我更是残次品，我看到她招待他们，那些粗鲁的手会捏上她的屁股，看到我在窗户那偷看还会吹着难听的口哨。我很害怕，母亲已经忘了我，满心和那些男人待在一起，她甚至没注意到我偷了她的钥匙，她已经不在乎我了，而我要保护自己，虽然有什么规定让这些男人没办法对我做什么事，但我受不了那些眼神，好像有什么破坏欲从我心底生出来。
“那天晚上我记得月亮很大，又很亮，只有几层稀薄的云。我带上了打火机，还有唯一的日记本，偷了我妈妈的钱，然后放了一把火。我又笑又哭，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是唯有像人偶一样任人摆布这件事我是清醒的。我像姐姐一样逃了出来，到了山坡上回头看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全村，她们不会来找我，一定以为我也死了。”
“但是你逃出来后怎么办？到哪里去？”
“我装成失去父母的孤儿，到了镇子上后，由别人把我送到pai出所，然后被当做孤儿送到了孤儿院，过了段时间被人收养了。但是那户人家条件也一般，虽然收养了我但也只是提供温饱而已。”
“那你和她--”
“我和她是死结，是最不想遇到的人，我们并没有书上说的异常的亲近感，相反我们从那个愚昧的痛苦的地方出来，这辈子也不想见到第二个同乡。所以我和她之间只能存在一个人，但是我犯下了天大的错误，哪怕她到我的梦里来折磨我我也觉得是对的。但是知道今天我发现这样的事只要一次就够了，不仅仅是我和她，还有人不断重复，所以这栋屋子的故事势必要完结了。我感谢这个夜晚，只是不知道到了第二天还会不会记得。”
“我的时间也快要到了，陆林毅。”
陆林毅还是第一次被她叫名字：“他们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里面大部分有我见过的，也有我从来没见过的。”
大学生不愿再多说了，闭上了眼睛，陆林毅只好暗自叹了口气，“我想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再去谈论它已经没意思了。你……你就不要一直去想了。”
过了一会黑暗中才响起一声微弱的应答：“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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