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新魂 二

　　秋娘做梦也想不到，眼前的萧竹莹已不是从前的萧十九娘。萧竹莹虽然继承了萧十九娘的记忆，但由于灵魂与身体并非原配，所以无法主动回忆过去的事，听她这样一说，这才想起此人的身份。

　　秋娘是萧十九娘的生母——杨氏的陪嫁老妇，十余年前随着杨氏从弘农杨氏嫁入兰陵萧氏，这些年来一直在杨氏身边伺候，深受杨氏信任，同时亦是看着萧十九娘长大的人。

　　萧竹莹和阴司的掌簿使孟奇玥不同，她生来便是鬼差，没有前世，也不曾在人间行走，更何况在阴司上万年，早已看淡了生死，此刻见秋娘如此伤心，她心中并没有什么感触，于是只是随口道：“你莫要哭坏了身子，想来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定是如此的，娘子即便是喝了鸠酒也能醒转，说明老天爷也不愿娘子仙去，必会为娘子谋个好归宿。”秋娘闻言，似是宽慰了许多，破涕笑道。

　　萧竹莹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在回忆着在阴司时得来的消息。

　　兰陵萧氏是《氏族志》上数一数二的门阀大族，同时也是西梁皇族的后裔，历经数朝却经久不衰，素有“两朝天子，九萧宰相”之称，与博陵崔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陇西李氏、太原王氏并驾齐驱。

　　萧十九娘出身宋国公萧瑀一脉的三房，宋国公萧瑀曾是太宗皇帝的仆射[1]，祖母独孤氏乃前隋独孤皇后的族侄女，父亲是萧瑀嫡三子萧钺，主母是房玄龄的幺女房氏。因此即便她是贵妾杨氏所生的庶女，也非一般小氏族的嫡女可比，将来不论是成为高门大族的贵妾，还是成为中小氏族的主母，都不会狼狈。

　　然而，前提得是她不为族老们与房氏所厌恶。

　　萧竹莹看着自己手臂上的淤青，如此多的伤痕，即便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都不会受此欺凌，更不用说是大族出身的贵女。这足以说明萧十九娘生前的处境，全然如同她的魂魄所说，只因生母茵娘与代国夫人的渊源，这些不能对外发泄的怨恨与怒气，全部由这对在族中身份卑微的母女承受，以至于茵娘为了自己不再受折磨，为了女儿不会落在房氏手中，她用两杯鸠酒结束了自己与女儿的生命。

　　这样的身份，恐怕想要越过萧府的高墙深院，难如登天吧？

　　萧竹莹把目光转向窗外阴沉的天色，眯起了眼睛。她之所以选择了这具身体来掩藏身份，不过是因为放眼整个兰陵，独独只有萧十九娘在此刻咽了气，而兰陵不仅是诸多逃逸亡魂的聚集地之一，同时也是最初前来调查此事的孟奇玥消失的地方。她作为阴司派往人间的鬼差，自然毫不犹豫地成为萧十九娘。

　　失踪在人间的掌簿使孟奇玥，一夜之间挣脱束缚逃往人间的亡魂，人间愈来愈浓重的龙气……到底是天下将有大变，还是说有人在用玄术捣鬼？

　　眼下想要调查此事，必须得想个法子，光明正大地离开萧府。

　　萧竹莹想着，却被拖沓的脚步声打断了思路，她抬起头看向门口，只见桐香正一脸愤怒和伤心地冲了进来，秋娘见她回来，连忙望向她身后，随即神情一滞，“郎君呢？”

　　桐香咬着嘴唇压抑着情绪，恨恨地对着秋娘道：“郎君是不会来了。”

　　秋娘闻言，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莫不是，主院那位……”

　　“可不是吗？我兴冲冲地到了书房，小厮告诉我郎君今儿个在主院陪夫人，于是我连忙去了夫人处，原本郎君即便是出于骨肉之情也会过来探望，谁承想十四娘却来了，说是新学了曲子要奏于郎君听，郎君便打发我回来了。”桐香越说越生气，“娘子如今刚从鬼门关回来，十四娘却学那劳什子曲子，郎君竟也如此无情，难道十四娘的曲子比我家娘子的命还重要吗？”

　　“桐香！”秋娘连忙喝住她，“你真是个嘴边没闸的，这话若是传到郎君耳朵里，岂不是会安娘子一个大不敬的罪过，如今夫人正愁找不到罪名呢。”说罢，又叹了口气，望向萧竹莹。

　　萧竹莹坐在榻上听着她二人说话，脑海里又对原主的记忆搜寻了一番，发现房氏与杨氏二人的妻妾之争也曾如火如荼过，不过随着嫡子萧恕和嫡女萧嘉柔的长大，房氏渐渐处在了上风，久而久之杨氏失宠，房氏便时常用陪伴子女之名，将夫君萧钺留在自己的院子里，以防杨氏复宠。

　　眼下她法力尽失，也暂时找不到法子恢复，即便是恢复了也对凡人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所以想要留在凡间好好调查，势必需要个较好的身份作掩护，否则很难行事。萧十九娘在族中虽不受宠，甚至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但是对外仍是兰陵萧氏的贵女，若真要有所动作，必定比普通布衣方便的多。

　　更何况她也没有第二个更好的选择。

　　“秋娘说的是，我现在已经醒转，想来也已无大碍，所以此刻不宜太过张扬，免得徒惹是非。”她抬起头缓缓道。

　　如今想要离开这里，凭借她一己之力，恐怕难以实现，她人微言轻，自然要从府中重要人物下手。

　　萧嘉柔……

　　萧竹莹扫了一眼屋中四周，沉思片刻道，“你们将我以前收着的名贵东西都拿出来。”

　　桐香还想说什么，却被秋娘拉了拉衣袖，只得作罢，二人虽然不知道萧竹莹要做什么，但是仍旧依言将柜子里收着的些许物件都拿了出来，放到她的面前。

　　萧十九娘不得宠，但是早些时候房氏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所以也给了一些好东西。萧竹莹的目光从那些金银首饰上掠过，目光落在几本极薄极小，又极为陈旧的册子上，她伸手拿起其中一本仔细端详起来，只见这本书的面封破败不堪，上书“高山”二字，墨迹已然暗淡，内里的书页也泛黄陈旧，甚至已经有些许松动。

　　“这些册子……”萧竹莹翻了翻书页，又伸手取了其他几本，发现也都是琴谱。

　　桐香疑惑地问，“娘子是不记得了吗？这些都是两年前郎君所得，那时候虽然大部分都给了十四娘，但是您也得了几本，其中就数这高山流水最好，十四娘来问了几次，您都不肯给的呢。”

　　萧竹莹伸手再次拿起那本《高山》，“你是说，十四姐对这本曲谱青眼有加？”

　　“是啊，当初郎君将它赠与娘子时，十四娘可是闹了好几日呢，不过她已经得了好些东西，郎君出于面子，也不能什么都不留给娘子，所以这才驳了她的话，倒是惹得她日夜惦记着。”桐香哼了一声，愤愤道，“虽说嫡庶尊卑有别，但终归是同宗姐妹，十四娘也太过贪心了。”

　　一旁的秋娘连忙扯了扯桐香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

　　萧十九娘是个非常脆弱的人，换作往日，听到“嫡庶尊卑”四字，便会自怨自艾，更何况是现下的处境，然而萧竹莹对这些凡人之间的争斗并无兴趣，所以听到这话，只是微微一笑道：“你等会就把这本册子送到十四姐处，告诉她我想与她说说话。”

　　桐香立刻惊疑道：“娘子，这可是您的宝贝啊，即便是给了十四娘，她也不会为您在郎君面前美言的。”

　　萧竹莹抬起头，见她正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连一旁一直不说话的秋娘也是一脸愕然，她摇了摇头，轻声道：“琴谱虽然珍贵，可是比它更重要的事却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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