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仙问 二
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睁眼闭眼都是森白的骷髅,枯白的指骨捻着红花,花汁揉进笔尖,点上眉眼。他头顶是冷冷的月,肩上落满花瓣,全身空空荡荡。
猛地坐起,我大叫:“不,不要,我不要嫁!”浑身冷汗,这张仙皮已经和我骨与肉融为一体,除非撕破皮……但撕破皮尸骨会再次腐烂,眼睁睁瞧着烂掉和不得不烂是两回事,我深思了很久。
不嫁吧,这皮是嫁妆,我得还。嫁吧,天天对着那么漂亮的脸,想到的却是皮下的骨,我害怕。
红衣丫鬟惊慌地推门扑过来,幽幽的鬼影吓得我更哆嗦,话都说不整齐,没一会儿又招惹来了白衣丫鬟。
他们站在我床前手忙脚乱地要扶我,我拍开两人的手,认真地问:“现在悔婚,来得及?”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够了又来盯着我看,异口同声:“小姐,你这是想逃婚?”
我翻个白眼:“得了,享齐人之福,为什么不愿意?但你们知道白子轩的鬼身的样子么?”
红衣丫鬟涨红了脸:“白公子没有鬼身,他是鬼中仙,我没听过几个女鬼不想嫁他,小姐你醉得糊涂了。”
“明日就是婚期,到时候白公子、无常爷、江王爷都会来接小姐去停仙阁,酆都大帝也会来。”
有点权势的都回来,我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随即换上轻纱,在丫鬟们的目瞪口呆下摔门。
万盏红色灯笼高高挂起,氤氲着朦朦的雾给幽都披上白纱一般,两旁挤满商铺,铺子前摊贩晃悠悠地打盹,寂静却幽冷的繁华。
我循着酒香走到缥缈阁,最高层阁楼里四周一片空寂,中间那张软塌上半倚的男人眯开眼笑道:“绿酒浅尝人易醉,美人,来一杯?”
摇晃酒杯的手指泛着苍白,七蟒五狰的红色裘衣滑落,白嫩纤细的脚踝勾了勾,不招摇却很诱人。
我吞咽口水,阐明来意:“阎王爷,我想求您一件事……”
“退了与白子轩的婚约?”他朱红的薄唇有些刻薄的上扬,带了点嚣张的味道。
我瞪大眼睛,这阎王爷还能窥伺人心?
他看了我许久,突然啧啧几声,仰面喝光酒水,瞳色迷蒙,眼角却微微上挑,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半个时辰前,白子轩来过,来意和你惊人得相似。”
我撇嘴:“怎么不告诉我?”
“这不是你来得太巧?婚前,你们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怎会得知?”阎王爷眯起狭长的眉眼,突然伸手拉过我扑倒在软塌一角,他俯身居高临下地看我,眉宇间带着戏谑:“他说啊,这仙皮算是贺礼,你不必归还。”
我垂下眸子,微笑:“多谢阎王爷转告。”
他的笑容慢慢收住,突然伸手,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声音和软:“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准备出嫁吧。”
松开我的下巴,他伏倒软塌上,一手握酒杯,一手端着烟管细细地吐气,背对着我说:“你所求的,自求多福。”
我心头一紧,被看穿心事,头昏脑涨地出去,身后阎王爷当真如催命鬼,他轻呼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问:“你喜欢幽都么?”
……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幽仙居,更不清楚怎么浑浑噩噩熬过不算漫长的夜晚,被丫鬟服侍着换衣梳妆。
千里幽都,百里红妆,炮竹声像是滚滚天雷,从大清早响到无常爷和江离进屋。
他们面上带笑,嘴唇很干,我轻咳,打断他们交流个不停的眼神:“又斗嘴了?”
黑漆漆的眸光齐齐飘了来,我心头正烦闷,遂自己拿了盖头披上,刚起身就被两人一左一右牵着出门。
鸾轿很快在停仙阁落下,大红毯子上铺满鲜红的牡丹花,谢必安从左,江离从右牵我上台阶。
旁边的鬼念叨来念叨去,无非就是我的名字,说新郎俊俏、气质不凡,新娘一定也是仙气飘飘的美人鬼。
一刹那,我脑海中尽是眉眼淡漠的白子轩,白衣华美红衣招人,他的一颦一笑都像盛世名画,美得波澜壮阔。
行至贵宾席,我听见熟悉的声音:
“喜欢不过就那么回事,从一而终,认真且怂。子轩美人,你说是不是?”阎王爷调笑的声音永远这么欠揍。
我忍不住停下,没走稳,在台阶上摔下,红盖头飘飘扬扬落下,眼前是红衣胜火的白子轩,笑容恬淡,比我还像是来成亲的。
他红衣妖娆却很清淡,只是宾客。对视的瞬间,我想起人间那晚烟火绚烂中,白子轩携我的手,认认真真地说:“你是我的妻。”
可是,我头顶凤冠,外着霞帔,腰系锦带,足绣履,却是实打实的新娘。
“这就是酆都大帝。”江离压低声音,礼官随即高声道:“叩拜!”
叩拜后,我抬头扫了眼面前。
阎罗王坐在白子轩右侧,左侧是剑眉朗目,着古朴暗纹长袍,不怒自威的男子,桌前铺满佳肴却不看一眼。反而,他淡淡瞟了我一眼。
这等身姿容貌,只该是菩萨座前不染凡俗的得道圣人,缥缈尘烟中惊鸿一瞥,就能叫万千子民跪拜。
我心头剧颤,赶紧端起笑:“多谢大帝今日来此。”
男人疏离的眼没有瞧我,却给白子轩倒了杯酒,道:“听说你前几日去了趟人间,可是要转世离开?你的那位置,上头还给你留着。”
这口气熟稔的仿佛他的都是真的,白子轩可以为仙,却留在鬼气森森的阴间千年不肯走。
白子轩笑了笑,余光潋滟扫过我的眼。
他起身敬酒:“蓝田得玉,天成佳偶,祝媚小姐秦晋和欢,白头偕老。”眸光柔了一瞬,随即就转过头和酆都大帝在说话。
这大概是最荒诞的婚礼,我身披那人送的仙皮,嫁的却是另外两人,心中并没我以为的那样轻松欢喜。
直到回幽仙居,我还是提不起兴致,桌边的两位却闹腾起来。
“你离我娘子远些,否则本王叫你……叫你……”
谢必安的哭丧棒挨在江离嘴边,堵住他出口的话,惺忪却也掩不住的冰冷精明的眼波往他脸上一扫:“若是我没记错,你该排在我后面,今夜我愿意,那就是我先和娘子同床。”
“你,你不是心心念念都是你那美娇妻么!休想打媚媚的主意!”江离推开哭丧棒,水润的眼睛亮得惊人,谢必安的脸上却浮出刀凿一般的冷笑:“你那魅惑众生的狐仙窝在你府邸正巴望着,怎么,你敢说你不在乎?”
“哼,他是男子,我也是男子,我们之间干干净净!”江离的胸膛轻轻震了一下,就听谢必安嘲讽的声音更悠长:“哦……”
“原来王爷好断袖。”
江离瞬间气得推谢必安出门,眼见着就要动手。
关门前,江离笑得咬牙切齿,眼睛都没能从谢必安身上移开,只是说:“娘子,我很快回来!”
这一去,就是一晚未归。
我睡得安稳,翌日听丫鬟说谢必安去人间办事,连江离都惊动了,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阴间成亲的规矩和人间相似,夫妻须得吃五谷后再度共寝,我房中的琴上都堆了花生,只能先撤走。
丫鬟们在忙,我独坐闺房静默无言,三层高阁的幽仙居彻底冷清下来。
闲来无事,我换上轻纱跑去街上,白天百鬼蔫蔫,身形飘忽就要被蒸发了那样。两旁的摊位都没鬼看守,从远到近亮眼的只有道旁的彼岸花,红得艳丽,一如魅姬的眉眼。
街角那里的戏台上是女鬼撕心裂肺大吼大叫,唱得诡异奇怪却得了不停歇的掌声,我看了看,终于在角落里找到缩成一团的金毛狐狸。
他的皮毛黯淡,我抱他的瞬间,他抖抖尾巴,却没化作人形。水润润的眼珠子瞅我一眼,小狐狸撅起屁股背对我。
金闪闪的尾巴只有八条,我捧住小狐狸,迅速溜进戏台底下,弹弹手指,幽蓝的火光照亮空阔的地方。
我仔细又数了数,还是八条尾巴,不对啊!
“魅姬,你还有一条尾巴呢?”我尽量给他顺毛,可他却跳起来,滚在地上染了一身泥灰,像个粪球撞在我腿边才停下。
“是江离找你说了什么?”我心口发紧,将小狐狸拎进怀里,他圆鼓鼓的眼珠子睁开,里头一片死寂和绝望,声音沙哑憔悴:“如媚,我知道你心上人是人间高坐皇位的帝王,可江离他却假装不知道。”
这我知道。
小狐狸又说:“你想要的,他给不起,但他也假装不明白。”
这,我也知道。
江离是个聪明人,但他性子倔,认定的事情,十个我也拉不回头。当年我被人骂得祖宗都能气得跳出坟头揍人,江离却不在意我的恶名和戏子的卑微身份,浩浩荡荡娶我进王府。
但小狐狸不知道的是,江离这么单纯,那都是因为他是容光,所以被容宸堂而皇之地宠入骨髓。
皇上宠他这个弟弟,胜过长乐千倍。
容光也不是被我克死,而是皇上心思难测,突然一杯鸩酒赏赐给刚进洞房的我,却被撞破真相的容光一把夺过,喝了个干干净净。
容宸当时就坐在桌边,始料不及地愣住,紧接着扑到床边,那时候容光已经不喘得过气,却卧在我怀中,认真地告诉想我死的那位:“我要她,荣华富贵,从今往后你替我陪她。”
君临天下又风流多情的皇帝,第一次,双眼中带着怯弱、犹豫、小心翼翼,他颤抖着伸出手,缓缓闭上眼睛,泪水滚滚。
容光眉眼坚定,声音平和、微弱:“皇兄,这是你亏欠得我。”
都是荒唐事,我抖了抖沾了泪的眉睫,揉小狐狸的头:“容光值得你花心思去对待。”
“你看,你我都可怜。”小狐狸说了句风牛马不及的话,抖抖尾巴,幽幽的蓝光中,狐媚的狭长眉眼颤了颤,说:“但更可悲的还有。”
也许是见我沉思,小狐狸直白地说:“黑白无常在阴间不过百年,阎罗王也只留千年,酆都大帝已经快超脱成佛。只有从来都不属于这里的白子轩,千年来不曾踏出阴间一步,奈何桥边总有他的身影,每过百年等到那人,却眼睁睁地看那人过奈何。”
“是在等他的妻子?”我不太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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