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脉象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神情瞬间变幻莫测,就连沈以宁也忍不住一惊,险些掀掉茶盏的盖子。
这声不大不小的动静并没有让众人注意过来,沈以宁喉间发紧,却不是因为紧张。诚然这半年间,她约莫着有半数以上的时间都在装聋作哑,可光论脉象,她内息规律通畅尚无不匀,只要自己执意不肯恢复如常,任何人想诊断出什么,都全凭一张空口。
可是她脑海中恍然闪出方才落水后的一些细碎情景,飞珠溅玉间水面荡漾不绝的漪涟,泛白的水花,忽明忽灭的光影她的目光还落在那人身上,此时此刻,他的神色异常淡漠,只是半个时辰前,他还噙着了然的笑意向她伸出援手。
如今回想起那个笑容,沈以宁后脊发凉,一如回到初见那日的宴席上,再回想起他漫不经心地试探,随即辗转难眠的夜晚。
门外不适时地走过几名扛着工具的仆役,想来是来专为夜间做活计,将将走近便被门口守着的一众肃穆侍卫呵斥走,他们在慌乱择路远离间,肩上扛着的器具相互碰撞,发出叮呤哐啷的声音。
沈以宁侧耳去听,面不改色。
算了,事已至此,你有本事就拿铁棍来撬。
禹贡总是一闪便消失不见,得了景昭吩咐后的他动作异常灵敏,飞檐走壁也不在话下,怎么看也不像会是反应迟钝之人。
沈以宁抬眼顺着众人的目光一齐看向门外,除去门口两旁屹立的侍卫,廊间已是空无一人。
沈武全程没有阻拦,或是他也没有理由阻拦,就算不知景昭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爱女心切如他,多一分希望也未尝不可。
沈以宁一边紧抿颤抖的嘴角,一边默默想禹贡不会是运着轻功去的吧,虽说她并不畏惧之后会发生的未知事,但倒也不必这么着急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宫里的御医想来见多识广,医术更为高明,能带来好消息也不一定。”景昭宽慰道。
事实上,云洲境内医者多是游医,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只愿此次前来的御医能够对症下药。
沈武想至此处,连连称是。
沈以宁腹诽,御医成天都被关在宫里,上哪儿去见多识广,分明是没安好心。
等待间,烛光明灭不息,沈武吩咐下头人来多添了几盏烛灯,屋内又亮堂许多,就是在这时,景昭状似不经意间提起:“此次随我来云洲的一队护卫中,有不少人乃可塑之才,也是我的得力助手,早有听闻云洲城的江总兵武艺超群,治兵有方,不知他现下可在城中。”
沈武闻言,瞳孔一缩,汗颜道:“殿下不知,江总兵已于一月之前往骆城。”
景昭沉默了一瞬,又开始摩挲腰间栓着的玉佩,目如刀锋:“那真是不巧。”
骆城向来是个敏感话题,景昭入王府半月有余,从未开门见山谈过此事,方才就算只是这么轻描淡写一提,也足够沈武立马正色起来。
景昭倒是悠然自得,他把一只手搁在桌上用手背撑着头,道:“王爷别急,不出一刻,禹贡定能将御医带到。”
亥时已至,沈以宁是游手好闲惯了的,往常这个时间点,她定然已是梳洗完毕,早早靠在床榻上翻画本子的,一个没忍住,呵欠便从嘴边遛了出来。
等她将膳房送上来的姜汤喝下去,胃里瞬间暖烘烘,不出意外生出几分浅淡困意。沈以宁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提溜着看了一圈,经过方才的小插曲,沈武已是开始就地批阅文书,且并不刻意避开那位殿下。
沈以宁发现景昭手里很少有空着的时候,那双白皙似寒玉的手已经又拿起一本古籍,时不时翻阅两页,只是他手边的那碗姜汤看起来竟是几乎动也未动。
她垂眼看着自己面前的空空如也的瓷碗,舔舔下嘴唇,跟秋霖指画表达完意愿,成功又来人为她续上一碗。
第二碗见底,沈以宁心满意足地擦完嘴,抬眼就见景昭不知什么时候目光已然落向她这里。
准确来说,是她手里刚喝完姜汤的那个瓷碗,碰碰碗璧,还微微留有余温。
景昭的眼神略带一丝不理解。
沈以宁摸摸碗璧,上面还微微残留有余温,她鼓励式地回看过去,还屈指轻轻敲了敲碗壁。
不成想,景昭眼角很明显地跳了两下,一脸莫名其妙地把头扭开了。
啊,她明明才是应该感到莫名其妙那一位。
沈以宁讪讪地放下碗,拿出手绢仔细擦手,企图缓解两分尴尬。
左右她是闲人一个,趁着睡意渐浓,她顺势拢了拢外衫,撑着下巴打起盹来。
景昭移开视线后,已经开始在心里无声埋怨禹贡,难道这小子真就在配合他的话术上演一波武艺不精?
面前的姜汤熏得他发晕,只是碍于身份,不便发作,他又想起沈以宁喝得津津有味那个样子,再看去,不成想她已经旁若无人地阖上双目,耳边发丝倾散,略微遮挡住肤若凝脂的脸庞,似一幅岁月静好的水墨画。
岂有此理,他微微眯起眼睛,眸光中闪过一丝顽劣。
沈以宁原意只是想闭目养神,谁知当真陷入梦乡。这不稀奇,她常常做梦,梦里总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火海,然而这次她没有在火海中赤脚奔跑,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失重感。
她像是失去逃脱的能力,于事无补地扇动四肢,月光隔着水帘将四周照得清亮,她被不动声色地困住。
直至未达梦境之处有所动静,沈以宁皱着眉头睁眼,见秋霖正小心翼翼扯着自己宽大的袖子,一脸茫然。
有婢女双手端着花纹熟悉的瓷碗在她跟前屈膝,她犹豫地抬手揭开有些烫手的盖子,愣住。
她转头看秋霖,已喝下两碗,为何又来一碗姜汤?!
秋霖沉默地将目光直直投向一边。
沈以宁也看过去,景昭那张湛然若神的脸上笑意盈盈,挑眉眼神示意她别客气。
喜欢喝就多喝点,连着你那份一起,是这个意思吗,沈以宁又看了一眼他那碗连盖子都没揭开过的姜汤,开始磨牙。
景昭内心倍感舒坦,眼底眉梢都放松下来,整个人洋洋洒洒,莫名像个赢了游戏的纨绔公子。
幼稚吗?
太幼稚了。
沈以宁自认这种想法很危险,毕竟面前这位散漫不羁的少年,是东昭唯一的皇子,自幼博览群书,十岁进御书房旁听政务,十三岁便协助户部尚书修改税法,文思敏捷,聪明绝顶,如今太子之位触手可及,只差一封可有可无的诏书,他以卓绝的才华告知世人,这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以这就是他捉弄自己的理由?
不去想便不会恼,长廊响起动静,沈以宁停下胡思乱想,须臾间,禹贡已带着一位白胡子老者踏入殿中,想必就是那位从宫里而来的御医。
不知他来时是否知道,他已被这一屋子的人寄予了厚望。
“老臣给殿下、王爷、郡主请安!”他把挎着的药箱从肩头取下来,放在一旁,俯身颤颤巍巍对着他们行礼。
“章太医免礼,夜既已深,速速替郡主诊断一二吧。”景昭抬手示意。
章太医手脚麻利,从小木箱里一把掏出脉枕搁在案上,沈以宁很是配合地把手放了上去。
沈以宁近距离看着章太医紧锁的眉头,又眼睁睁看着他脑门上被激出一层冷汗,再顺着他的太阳穴滴落,她觉得这位太医现在的表情活像吞了三斤黄连,有苦说不出。
良久,章太医收回把脉的那双手,半晌措辞后,道:“依老臣看,郡主脏腑完好,只是脉象沉迟,可见体内多寒,除此之外,无甚大问题!”
景昭不解地盯着他,佯作发怒:“那你为何愁眉苦脸,可是有所隐瞒?”
沈武在一旁也正色道:“但说无妨!”
只有沈以宁略带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位欲言又止的老太医。
又是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额角落下,章太医心下一横,开口道:“万万不敢!只是能否斗胆向王爷问一个问题?”
沈武不明就里,看了一脸无动于衷的景昭,颔首。
“郡主可有心疾?”章太医这样问道。
空气静默,沈武望着成日无事烦心,吃饱喝足,提前纵享古稀之年天伦之乐的女儿,能有什么心疾?
于是他坚定地否认了。
章太医深深叹了口气:“郡主吉人天相,身体自是无碍,只是如若心中郁结难消,长此以往,百害而无一利!”
倒是根本只字未提耳疾之事,更像是避重就轻。
沈武还想追问,景昭却起身,衣袍一甩:“既然郡主无事,那便散了罢,也好早些歇息。”
殿下说散,那便散了吧。
沈武饱经风霜的眼底却忽地迸发出一丝光亮,但也许也只是烛火的星点光芒点缀,等到景昭带人离去,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沉声屏退了剩余下人。
只余沈以宁坐在他身侧。
沈武拾起桌上的一枚枣泥酥,扳开一截,酥皮易碎,糕屑掉得他满手都是,那身名贵的衣料上也难免沾惹。
他那半块糕点递到女儿手中,沈以宁从小喜甜,酷爱吃各色糕点,却唯独不喜这种酥皮式的糕点。她曾说,虽然酥皮入口即化,但她受不了这吃得满手都是碎屑的感觉。
不喜,就绝不会去碰。
果然,沈以宁皱起小脸,怎么也不愿接。
沈武自然不恼,反倒是心底的酸楚蔓延至上直捣眼眶,他双眼微红地抬手摸摸沈以宁的头发,突然开口轻声道:“宁儿,可委屈?”
沈以宁怔住,再待片刻,她沉默着,缓缓摇了摇头,最后伸手替父亲拂去了衣料上不易察觉的碎屑,神色格外地平静。
摇头,是听不见,还是不委屈?
这次沈武不会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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