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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泪二


“啪”的一下,电灯被人拉开,光线亮起的瞬间,男人的瞳孔成了完全的空白。

        他僵硬地扭过头,和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了个对眼。

        那是个年轻女孩,白衣黑裤,打扮得很是利落。相貌算不上出众,男人却莫名觉得眼熟,他想了半天,扫见她胸口的工作牌,终于想起这女孩是组织这场酒会的工作人员之一,自己晚宴签到时曾和她打过照面。

        男人绷成一团石头的身体语言重新变得放松,他往墙上一靠,斜乜眼觑着这女孩:“我跑不跑关你什么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叔叔花钱找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吃白饭的!”

        女孩垂了下眼帘,目光从手心里扫过,男人顺势瞄了眼,瞥见一团溢彩的流光,不由被吸引了注意。

        可惜不等他看清,女孩手指一攥,那团流光就消失在她手掌心里。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静如止水:“成海丰,男,1986年生人,捷顺董事长成玉柱的堂侄。两年前,成玉柱回家途中遭人绑架,绑匪索要一千万赎金,钱财到手后打算撕票,被警方及时阻止。”

        男人脸上的笑意陡然凝固,眼睛微微眯起。

        “事后,两名绑匪以绑架及杀人未遂罪被判处二十年徒刑,可谁也没想到的是,他们只是摆在台面上的一把刀,至于握着刀的那只幕后黑手,却一直安安全全地藏在台下。”

        女孩歪了歪头,死水无澜的眼睛里泛起一点不甚明显的讥诮:“成先生,酒宴还没结束,您为什么中途离席?是呆不下去了,还是……看到某个不想看见的人?”

        男人的身体已经完全离开墙壁,肩背绷紧,做出“攻击”的前兆。他死死盯着这女孩:“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孩难得微笑起来。

        “我叫魏离,”她淡淡地说,“你不用担心,虽然你串通绑匪劫持堂叔的行为确实下作,但我不管活人的事。”

        男人愣了下,没等他反应过来什么叫“不管活人的事”,那自称“魏离”的女孩抬了下眼皮,目光从他脸上掠过,一触即收。

        那个瞬间,男人毫无来由地产生错觉,仿佛那两道目光凝成实质,刀片一样划过皮肉。

        就听那女孩继续漫不经心地说:“当着我的面上活人身,吸人阳气、惑人心智,你胆子当真不小!”

        男人先是错愕了一瞬,紧接着,他的神色突然变了,血丝如带毒的藤蔓一样爬上眼白,额头和脖颈暴起狰狞的青筋。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像一头烦躁的野兽,恶狠狠地瞪着那女孩:“你、你到底是谁!”

        魏离神色漠然,眼看那男人像是得了狂犬病,已经有暴起咬人的迹象,照旧稳如泰山:“冥界高阶鬼差魏离,编号00144,负责本区的灵魂引渡——你身为亡魂,不思重入轮回,还胆大包天地与活人争命,当打入寒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字一句极为清脆,隐隐带着回声,话音落下,男人一双眼珠也完全红了,像是毛细血管爆裂,鲜血疯狂地漫过眼白。他猛地仰头咆哮一声,下一刻,一团黑气从他脸上腾起,浓雾一样铺天盖地,黑雾中流动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仿佛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冲着那女孩一口吞下。

        眼看那带着腥风的浓雾已经碰到衣角,魏离不闪不避,反而迎着黑雾迈上一步,伸手凭空一抓,那头蠢蠢欲动的蟒蛇就被捏住七寸,再怎么挣扎扭动也是白费力气。

        惨烈的嘶嚎声一股脑灌进耳朵,脱离恶鬼控制的男人猝不及防,当场翻出白眼,就这么晕了过去。

        魏离轻轻一抖手腕,那团黑雾就像被抖落的灰尘,一点一点散去,露出一个“人影”来——“他”虽然保持着大致的人形,半边身体已经血肉模糊,断裂的肩膀处露着支楞八叉的骨头渣子,还在往下滴血汤。

        这“人”怨毒地盯着魏离,似一个质量低劣的木偶,拼命扭动腐烂大半的脖子,张合的嘴里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魏离再怎么八风不动,瞧见这副尊容,依然觉得视线受到莫大的伤害。她别开头,空着的左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用牙咬开木塞,恶鬼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已经像纸人那样被折成扁平的一团,干净利落地塞进瓶里。

        女孩晃了晃小瓶,透明的玻璃瓶里十分应景地流动着一团黑雾,隐约凝结成一张扭曲的人脸。她把小瓶收入怀中,歪头瞧着那晕倒在地的“犯罪嫌疑人”,眉头蹙了下,似乎在琢磨该怎么处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来人动作很轻,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几乎没有任何动静,魏离却蓦地抬头,往后退了一步。

        紧跟着,门把被人拧动,推门走进的男人扫视过房间,除了失去意识、死狗一样瘫倒在地上的犯罪嫌疑人,连片鬼影子也没瞧见。

        他推了下镜片,若有所思地一垂眼帘,旋即从衣兜里摸出一副手铐,干净利落地锁上男人手腕。

        当晚,酒会结束时,蓄势待发的警车也包围了酒店。魏离裹着一件短风衣,远远站在墙根下,冷眼瞧着全副武装的警察将那醒转后拼命嚎叫的男人塞进车里。紧随其后的闻止慢了一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找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发现。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终于在同事的催促下坐进车,警车随即鸣着笛,呼啸着风驰电掣而去。

        魏离就像旁观完一场粉墨大戏,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然后和一个五大三粗、满面横肉的男人看了个对眼。

        男人穿一身不太合体的西装,紧绷绷地裹在身上,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挣裂布料,也不知他是怎么把一身腱子肉硬塞进去的。这人搓着一双大手,分明比魏离高了半个头,却露出一脸谄媚的讪笑,操着河南口音点头哈腰:“力姐,幸亏有你啊,这俺头一回碰上恶鬼上身,真不卓该咋处理。”

        魏离:“……说普通话。”

        男人从善如流地切换成普通话频道:“离姐,这次多亏有你帮我,不然传到十殿阎罗耳朵里,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魏离再怎么八风不动,眼瞅着这男人看家狗一样,但凡生出条尾巴就能摇秃噜了,依然忍不住叹了口气。她从怀里掏出小玻璃瓶,隔空抛给这男人:“阿辉啊,你当鬼差也有两年,该长点心了——今天这种状况已经不算棘手,你连这也对付不了,真遇上难缠的厉鬼怎么办?”

        男人摇晃着脑袋,像一颗圆润的棒棒糖,在路灯下闪烁着十万伏特的炫光效果:“离姐,这不是有你吗?”

        魏离:“……”

        她蓦地扭过头,坚决和这男人划清界限。

        当晚,魏离回到住处时,墙壁上的挂钟不偏不倚,正好指向午夜十二点。

        这是位于东城区的一座小区,地段也算不错,隔了一条街就是繁华的商业区。虽然是深更半夜,小区门口依然相当热闹,水果摊、烧烤摊、各式各样的大排档刚拉开午夜场序幕,吆喝声此起彼伏,人间烟火肆无忌惮地铺陈在夜色之下。

        相隔一道围墙,夜幕中的小区万籁俱寂,已经陷入沉睡。

        魏离把挎包扔在沙发上,把自己扔在沙发另一头,从衣兜里掏出一团溢彩流光,漫不经心地翻看着——离近了才能看清,那居然是一部手机,但并非市面上流行的任何一部品牌,款式设计与iphone相似,却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屏幕薄如一张a4纸,几乎可以卷起来揣兜里,机身近乎透明,流动着一团团虹霞似的彩晖。

        而魏离翻看的那一页,曲里拐弯的字体铺满整个屏幕,最底下加盖了一个血红色的印章,形状像是燃烧的火焰,又如缠枝盛开的莲花。

        魏鬼差一直以来带着点散漫的视线终于凝固了,但凡高阶鬼差都认得出,这是冥王大印。

        她把屏幕拨拉到最顶端,又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这份公文字数不少,废话套话却占了长篇大论的半壁江山,中心思想只有一句,就是魏离派驻00144辖区的任期将满,十天后调回冥界本部,听候派遣。

        简单说来,这是一份调令,而且是冥王亲手签发出的调令。

        魏离微微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她没再深究这道调令背后的深意,随手将冥界版iphone抛到茶几上,又从衣兜里掏出另一部手机。

        这才是她在人间的正牌通讯工具。

        魏离拨拉两下,只见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手机上嗖嗖跳出三个未接来电和一长串糖葫芦似的微信留言,大部分来自同一个人。

        她的便宜上司,丁允行。

        魏离手指一顿,点开最新一条留言,手机屏幕上跳出一句“到家了吗?到了请回复,路上注意安全”。

        冥界高阶鬼差死水无澜的眼睛里泛起一点波折,她沉吟了一秒,还是回复了四个字:已到,勿念。

        回复完消息,她就像完成一件任务,一把抓起茶几上的“冥界牌”iphone和挎包,重新走出门去。

        上市酒会半途牵扯进了警方,虽说企业还算明理,没把这事怪罪在活动负责人身上,可终归不是什么好兆头。丁允行悬了一夜的心,所幸第二天的上市仪式没再出什么幺蛾子,顺顺利利地鸣了铜锣,一从交易所大楼回到公司,他整个人便仰面瘫倒,恨不能化身烙饼,摊平在椅子上。

        丁总狠狠喘了几口气,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一仰脖喝了大半,这才意犹未尽地一抹嘴角,转身就看见背对着他坐在电脑前的魏离。

        丁允行刚展开的眉头又拧成一个结。

        他思忖片刻,把这女孩叫进会议室,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会议桌两边。坐下时,丁允行刻意将面部表情调整至“严肃正经”频道,打算进入说好的“谈话”环节。

        然后,他在猝不及防间被魏离丢了一个大雷。

        “我打算辞职了,”这女孩连个过门也没有,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很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希望没给您添太多麻烦。”

        丁允行:“……”

        这个雷砸得有点突然,丁总虽然阅历丰富,仓促间舌头还是打了结。他有点费力地撸平了舌头上的蝴蝶结,若无其事地问:“我能问下原因吗?”

        魏离腹稿也不打,瞎话张嘴就来:“我妈说我年纪大了,让我回家相亲。”

        丁允行:“……”

        这理由掰得也太没诚意了。

        这两人虽说八字不和,好歹共事了一个多月,丁总对这女孩的能力还是颇为肯定,也希望她能留下。可惜任他好说歹说,魏离吃了秤砣铁了心,丁允行再怎么舌灿莲花,对着一块水泼不透的石头也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

        好在魏离话虽然放出去,却没提出立刻离职,总算还有一段缓冲时间。

        从会议室里出来后,丁总习惯性地伸手捋了把头发,他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忍不住开始放飞思绪,心想改日是不是真找个靠谱的寺庙算上一卦,看看最近是流年不利还是犯了太岁,不然怎么诸事不顺,走一步绊一跤?

        没等他盘算清楚去哪家寺院,前台小姑娘忽然走过来,把一个快递盒子递给他。丁允行伸手接过,眼睛突然一亮,随手捡起一把裁纸刀,三下五除二拆开快递包装,取出里面的纸盒子。

        坐在他旁边的女总监打眼一瞧,笑着调侃一句:“丁总,这回淘来什么稀罕货?是t恤还是鞋子?”

        丁允行:“你家鞋子长这么小?是童鞋吗?”

        他一边耍贫嘴,一边打开纸盒,女总监眼睛登时一亮——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盒,描金粉彩,周边饰缠枝花纹,天青色的盒盖上绘了幅工笔美人图,一个纱堆绸裹的美人凭栏靠坐,手里提着一根柳枝,正逗弄着池塘里的红鲤。

        女总监跃跃欲试,大有客串一回拦道劫匪的意思:“这是什么?挺漂亮的,看着像是古董。”

        丁允行但凡长了尾巴,此时已经翘上了天:“我在网上淘的,是个胭脂盒。”

        女总监先是有些莫名其妙:“你淘个胭脂盒回来干嘛?送人?”

        紧接着,她眼珠骨碌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捂着嘴低笑:“我知道了,是不是女朋友生日快到了?”

        丁允行没搭理她,左右端详了一阵,欣赏够了,这才伸手去拧盒盖……没拧开。

        他不由咦了一声,颠来倒去地研究半天,发现盒盖衔接处封着一层半透明的胶状物,严丝合缝地固定住。

        丁允行用手指抠了抠,又拿起裁纸刀,试图用刀尖刮下粘胶,然而那凝胶像是生了根,他忙活半天,仍旧没有松动的迹象。

        丁总啪地将刀拍在办公桌上,恨恨骂了句:“卧槽,居然拿假冒伪劣产品糊弄我。”

        斜刺里突然有人插了句嘴:“……那是用石粉、米浆、贝壳碎末混合工匠的独门秘料配成的,古时曾用来黏合修筑城墙的石块。据说城墙完工时,甲士刺矛而入,若矛断则工匠无恙,否则立杀无赦——可见这种凝胶的坚韧度。”

        丁允行抬起头,魏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很自然地接过胭脂盒。她试探着拧了下,不出意料地没拧动,正要加几分力,余光瞥见盒底,手上的动作忽而一顿:“这是……阴阳鱼?”

        她把胭脂盒倒过来,朱砂绘制成的鲜红符印大剌剌闯入视线。魏离摸索了下,一贯没有表情的眼睛里少见地浮出一丝凝重。

        丁允行头一回见她这么郑重其事,忍不住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图案是阴阳鱼,是阴阳师封印邪魔的符印,”魏离低声说,“……为什么会画在这个盒子上?”

        她看向丁允行,丁总无辜地眨巴着眼睛,顶着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茫然和她两两对视。

        魏离捏着胭脂盒的手松了又紧,好几次想把盒子捏碎,不知为何又没动手。她犹豫良久,还是将胭脂盒还给丁允行:“阴阳鱼是镇鬼祛邪的符印,会出现在这里……这盒子大概有什么不妥。你小心收着,千万别磕了碰了。”

        丁允行:“……”

        且不论魏离是煞有其事还是装神弄鬼,在丁总有限的印象里,这女孩但凡开口,就没说过几句好话。

        所以,他俩是命中注定的八字不合,没错吧?

        嘀咕归嘀咕,神鬼之事总是宁可信其有,丁允行犹豫半天,终究没敢将她的叮嘱当耳边风直接甩到脑后。他把胭脂盒重新装进盒里,随手塞进桌子底下,打算抽空联系商家,把货品退回去。

        丁总想的很好,可惜老祖宗的古训“人算不如天算”终究不是没有道理,等他第二天来到公司,想起这个神神叨叨的胭脂盒时,却发现躺在包装盒里的小瓷盒多了一道横贯盒盖的裂痕,裂纹恰好从仕女脸上划过,美人宁静的微笑仿佛被砍了一刀,变得支离破碎。

        不知是不是错觉,丁允行竟觉得那微笑的女人正若有若无地看来,微笑中透出某种诡异的气息。

        他登时炸出一身寒毛,手指一颤,居然没拿稳,胭脂盒摔在地上,转了半个圈……原本封得严严实实的盒盖就这么歪向一边,露出一条缝隙。

        与此同时,丁允行心头咯噔一下,冥冥中有种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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