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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泪八


昔日的“南浔第一美人”躺在棺材里,红颜化作白骨,一头青丝枯成了一把荒草,别说魅惑众生,不把人吓出心脏病就算不错了。

        由此可见,就算人类叫嚣“平等人权”叫嚣了好几个世纪,地位阶层依旧是刻在基因里的代码,只在某个特定时刻,所有人才会无谓财富、不分尊卑地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死亡。

        不过此时此刻,“盗墓三人组”谁也没心思感慨“红颜弹指老”,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棺壁上——坚硬的楠木上布满了划痕,横七竖八、密密麻麻,有些还沾染了赤褐色的痕渍。

        是血迹。

        魏离的瞳孔微微一缩,她忽而想到什么,用力掀开棺材盖,只见棺盖内侧同样划满狂乱无章的抓痕,其中夹杂着几个血色斑驳的字迹,不知是写字之人当时的精神状态过于激愤,还是她本身书法就不大好,这几个字写得笔画潦草,魏离费了好大劲才勉强辨认出,那是一连串的“死”和“恨”。

        她忽然轻声说:“……她不是病死的。”

        许是因为墓室的封闭性极佳,魏鬼差这话音量不高,却依旧撞击出跌宕起伏的回声效应。

        丁允行看向棺盖,目光从那一串触目惊心的字迹上掠过,配上魏鬼差那句语调轻柔的背景音,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咽喉,就算伸长脖子拼命往里抽气,珍贵的空气依然进不了气管。

        “……从棺盖四壁上的抓痕和血迹来看,这位陈小姐下葬时还是活人。”闻止低声说,“她不是病死,是被封入棺材后窒息身亡。”

        魏离沉默不语。

        她几乎可以脑补出,那女孩被活生生钉入棺材后,是怎样绝望地用手去推那副铁幕一样的棺盖,指甲在坚硬的木板上折断了,留下斑驳淋漓的血痕。她在黑暗的地下墓穴中一点一点窒息,一点一点死去,终于在绝望和愤恨里留下不甘的诅咒。

        再后来的事,他们已经从老店主口中听说了,是南浔陈家父子两代三条人命,以及那个留下一道裂痕的胭脂盒。

        好半天,喉咙被掐住的丁允行才挣扎着发出声音:“所以……她是因为被活活钉入棺材才怨恨不休,死后也要身化厉鬼找仇家算账?”

        魏离:“八九不离十。”

        丁允行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开口前却下意识瞥了眼闻止,到了嘴边的话又被自己叼回,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闻止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他从兜里掏出一副手套戴上,俯身仔细察看着棺材里的枯骨,又从那身已经烂成碎布的衣料上扯下一片纤维,放在指尖轻轻碾碎。

        趁他察看尸骨的空当,丁允行扯了下魏离,两人往后退了十来步,估摸着闻止听不清了,丁总才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问:“那陈家小姐死后也要化成厉鬼作祟,真是因为我、我是……”

        那三个字他有点说不出口,魏鬼差却没这个顾忌,坦坦荡荡地替他补充完整:“……负心汉的转世?”

        丁允行:“……”

        虽说是这么回事没错,可你不能换个委婉点的说法吗?

        “应该没错,”魏离同样压低了声音:“被钉入棺材窒息而亡,这股怨念太过沉重,鬼差载不动她,她也无法渡过奈何桥,只能化身厉鬼在人世间游荡——陈家父子两代因她而死,这笔因果算是了结,剩下的,也就只有当年一走了之、音信全无的负心汉了。”

        丁允行自问还算个合格的男友,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莫名其妙地扣上“负心汉”的标签,冤得死去活来。

        不过眼下不是和魏小姐探讨“标签”的好时机,他只能仰天翻了个白眼,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那个厉……陈家小姐,我们要怎么找到她?”

        魏离垂下眼帘,一双眼珠静如止水。

        “不用找了,”她说,“她已经杀了你一次,前世的因果已经了结,天大的怨念也该消了,此刻多半已经魂归冥府,稍后我回冥界查问一下就知道了。”

        丁允行眨巴了下眼,有点没反应过来:“所、所以呢?”

        魏离叹了口气,照顾到丁总此刻堵塞的脑回路,只能把话掰开揉碎说明白:“意思是,这事到此为止,应该没后续了。”

        丁允行:“……”

        他本该松一口气,可不知怎的,“到此为止”四个字钻入耳中,丁总却觉得浑身不得劲,那盘被打散的拼图虽然隐隐绰绰显露了轮廓,最关键的一块却始终残缺不全。

        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道:“要是她回了冥府,你们会怎么处理?”

        魏离看了他一眼,沉思片刻,一板一眼地给出答案:“人间的法律不允许报私仇,冥界却只认因果循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就是到了冥王跟前,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丁允行:“……”

        他先是稍稍松弛了站姿,回味片刻,又有点不是滋味:“照你的话,她杀了我也是活该喽?”

        魏离很实诚地点了点头。

        丁允行默默别过头,短时间内不想搭理她了。

        就在丁总单方面发动冷战之际,闻止终于检查完那具尸骨,他把几个密封袋收入怀中,动作非常迅速,以魏离的眼力居然也没看清那里面装了什么。

        警察先生走到魏离和丁允行面前,问道:“你们的疑问解决了吗?”

        魏离双手插兜:“差不多了……你呢,都检查完了吗?”

        闻止点点头:“检查完了,这里阴寒之气太重,我们尽快离开吧。”

        这俩都不是多话的人,交换完信息,便一马当先地往外走。丁允行就算有心冷战,无奈这两位不接招,他恨恨一跺脚,又回头看一眼那具阴气森森的棺材,终于不敢多耽搁,犹豫片刻,还是连蹦带跳地跟上去。

        回去的路程远比来程要快,魏离和闻止一回生二回熟,走在黑恻恻的树林里甚至不需要停下辨别方向,不到一个小时已经回到停车地点。

        不多会儿,雪佛兰呼啸着飞奔而去,转眼消失在道路尽头。

        魔都灯火辉煌的夜景重新映入视野时,丁允行下意识地瞄了眼手表,发现这一路只花了两个小时。

        他喉头滑动了下,将一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卧槽”重新咽回去。

        魏离抬起头,隔着后视镜和闻止对视了一眼:“你在哪儿下车?”

        闻止收回目光,往车窗外张望一眼:“随便找个地方放我下来就行。”

        丁允行偷摸打量一眼身边的人民警察先生——这人从额到颔的一段侧脸轮廓无可挑剔,只是眉峰太利,眼神又太冷,譬如现在,他似乎察觉到丁允行的窥视,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

        丁总立马觉得两只眼睛都被冻住了,一边忙不迭扭过头,一边低声嘀咕一句:“现在的人民警察是不是都这么穷了,连辆车也没有?”

        他自以为音量压得极小,然而闻止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瞬。

        送走了人民警察先生,魏离载着丁允行拐过十字路口,丁总两条手肘搭在座椅后背上,双手托腮,嘴里咕哝个不停:“我还是觉得他认识你……非但认识,我用我男性的直觉保证,他铁定对你有点意思,要不,至于这么鞍前马后的献殷勤吗?”

        魏离理都不想搭理他这一茬,权当自己耳瘸。

        丁允行撇了撇嘴,换了个话题:“欸对了,我们从魔都赶到南浔花了整整一天,从南浔回来却只用了两个小时,是什么情况?”

        这一回,丁总选对了话题,魏鬼差总算开了尊口,她用一种十分淡定的语气反问道:“你没听过缩地术吗?”

        就像在问“你没吃过茴香馅的猪肉饺子吗”?

        丁允行:“……”

        “孤陋寡闻”的丁总自尊心一天之内受到第n次惨无人道的打击,重击之下,当场石化皲裂,小风一吹,残渣忽悠悠飘落满地。

        将丁允行送到小区门口,已经绕着魔都兜了大半个圈子的魏鬼差终于驱车回到公寓。她披着夜色和露水走进楼道,虽然经过一整天的奔波,这女人依然神采奕奕充满干劲,进屋后也不忙着休息,而是将冥界版iphone掏出来,用手指迅速拨拉几下,屏幕上弹出一张照片,赫然是地下墓穴中那具腐烂干净的白骨。

        魏离打了个响指,照片从屏幕上漂浮悬空,逐渐放大,就如一幅巨大的三维投影,视觉效果堪称震撼。

        魏小姐将沙发上的杂物扫到一边,舒舒服服地摊开躺平,一只手垫在脑后,就这么和投影中的白骨大眼瞪小眼起来。

        虽说在陈氏家墓中,她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切已经结束,可也许是逻辑链不够完整,依然有疑点没得到解释,也许只是出于某种野兽般的直觉,魏离总觉得遗漏了什么重要线索,一直隐隐不安。

        她将放大版的三维投影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几乎将每根衣料纤维翻看过,依然没发觉半毛钱的不对。

        到最后,魏小姐索性往沙发上一横,打算就着这副耸人听闻的投影过夜。谁知刚闭上眼没多会儿,她揣在兜里的手机突然极没眼力见地响起来。

        魏离从兜里掏出手机,照旧是看也不看来电显示,接通后直接贴到耳边:“哪位?”

        听筒那边沉默片刻,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

        如果接电话的是丁允行,大概会借机撩个骚,说点诸如“下午刚见过面,怎么现在又想我了”的废话,可惜魏离不是丁总,她半句废话不带地直奔主题:“这个点打电话,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之前在墓穴里查看尸骨时,我一直隐隐觉得不对劲,当时没马上说明,是因为没有十分的把握。”闻止说,“我回去查了些资料,发现确实有几个疑点——首先是尸骨的骨龄。”

        魏离猛地意识到什么,瞳孔往里一收。

        闻止毫不拖泥带水地往下解说:“按照老店主的说法,陈小姐在及笄礼上遇见她表哥,之后又来往了四五年,这样算来,她过世时已经年过二十,是个成年人——可从尸骨的骨龄判断,死者身亡时只有十四五岁,还没完全成年。”

        魏离捏着听筒的手指瞬间收紧了。

        “第二是尸骨身上的衣料。”闻止说,“南浔陈家是丝业大户,又是八牛之一,陈小姐的衣料本该贵重非凡,非绸即锦,可我检查了尸骨身上的衣料,虽然已经残破腐败,但仍能看出衣料纤维是普通的土布,不像是大家小姐的衣着。”

        魏离捏了捏微微发涩的眼角:“还有吗?”

        “还有一些小细节,”闻止说,“比如棺盖上的字迹十分潦草稚拙,不像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反倒像是刚学写字没多久。还有墓穴里的棺木虽然是名贵的楠木,却没有与陈小姐身份相应的陪葬品,这也很不合常理……”

        魏离蓦地打断他:“疑点够多了,说你的结论吧。”

        她干脆,闻止也爽快:“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老店主听到的传闻是以讹传讹,要么……棺材里的尸骨根本不是陈家小姐。”

        魏离陡然挂断通讯。

        她来不及披上外套,一个箭步冲出门外,身形快的只剩一道残影,转眼到了楼下。直到雪佛兰发动,她才腾出手拨通电话,单调的提示音响了好半天,那头终于传出丁允行的声音:“喂,谁啊?”

        丁总的语气不太友好,这也可以理解,一般被电话铃活生生吵醒的人,多少都会带着点起床气。

        魏离语速快得惊人,赶着投胎一样说完一长串话:“你现在马上下楼,我五分钟后赶到你家门口,另外我有件事问你。”

        丁允行:“……”

        他这是还没睡醒出现幻听了吗?

        没等他弄清楚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就听魏离连个磕绊也没打,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之前在网上买下胭脂盒,肯定不是自己用的,原本打算送给谁?”

        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量太丰富,丁允行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魏离是几个意思时,浑身冷汗顺着后颈往外井喷泉涌,整个人都不好了。

        魏鬼差说话算话,说了五分钟后到,雪佛兰果然卡着时点当当正正赶到。丁允行早已等在小区门口,轿车还没停稳,他已经拉开车门跳进副驾位。

        他顾不上和魏离寒暄,只是一遍又一遍拨着手机,听着里面永远无人接听的忙音,脸上的烦躁几乎滴出水来。

        魏离一声不吭,专心开车,窗外的夜景扭曲成一道光怪陆离的幕景,就听丁允行将手机往车厢里一砸,气急败坏地扭过头:“小宁一直不接电话!”

        魏离一打方向盘,雪佛兰兜过一个夸张的弯,风驰电掣般开进小区后门。

        这两人连电梯都没耐心等,一前一后奔上楼梯,整整十一层楼,他俩只花了三分钟,一阵旋风似的刮过楼道,迈上最后一级台阶,丁允行膝弯陡然一软,险些当场跪倒。

        好在魏离紧接着赶上,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丁总出师未捷身先跪。

        他跑得喘不过气,脆弱的心肺功能遭受到惨无人道的摧残,话也说不上,只能指着左边一道屋门,手指抖个不停,活像攥着一根十万伏特的高压电线。

        魏离会意,猛地一脚踹出,两边硬碰硬掰手腕,号称安全性绝佳的实木复合门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已经溃不成军地败下阵。

        魏离一把拧开被暴力破坏的门锁,当先冲进屋。紧接着,她黑色的瞳孔凝缩成一个针尖大的小点,突然拽住迫不及待往里冲的丁允行,将他扯到身后。

        ——门口正对着一面装饰墙,挂满了各地的风景照片,其间夹杂着旅途中淘来的民族工艺品,墙角还摆了两个一人高的俄罗斯套娃,仿佛房屋女主人正从满屋的意趣盎然中漫步走出,对每一位访客盈盈微笑。

        然而这兰心蕙质的女主人并没微笑,而是滑坐墙角,一双杏仁眼惊恐地看着他们,瞳仁放大到极致,不堪重负地涣散开。

        魏离身后的丁允行陡然倒抽了口冷气,那女人的胸口赫然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鲜血已经流干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女主人的生命。

        丁允行的脸色跟那刚死去的女人有一拼,他本就有点站不住的膝弯忽然一软,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

        然而魏离已经顾不上他,她甚至没注意墙角死去的女人,从闯进来的一刻开始,魏鬼差的视线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白衣女人背对着他们,听到动静,她缓缓侧过脸,散乱的额发下赫然是一只血红的眼睛,与半边被血色泪痕切割得分崩离析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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