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琴怨九
魏离拎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回头见闻止将一条干净的毛巾搭在丁允行头上:“你先把头发擦干,免得吹了风着凉。”
丁允行把大半个脑袋裹在干毛巾里,胡乱擦了一通,又对着镜子把满头乱毛一根根摆弄服帖了,这才腾出空闲接过魏离端了老半天的茶杯,一口气灌了个水饱。
完事后,他抹了把嘴,长长呼出了口气:“谢了。”
闻止瞧着他脸色好些了,于是问道:“方才出什么事了?”
丁允行捧着温热的茶杯,还没开口,先微微打了个哆嗦。
半小时前,他在淋浴间冲凉,刚把头发打湿,还没来得及抹洗发膏,忽然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这感觉实在再熟悉不过,丁总猛地一抬头,不顾颈骨嘎啦嘎啦的抗议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镜子里张望。
……就见原本反锁着的卫生间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悄悄推开一线,门缝里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就算已经“身经百战”,那个瞬间,丁允行的冷汗还是刷的下来了。
魏离和闻止交换了一个眼神,魏小姐双手抱胸,懒洋洋地斜靠墙壁,闻止在丁允行身边坐下,按了按他肩膀:“然后呢?”
丁允行抬起头,把空茶杯伸给魏离,脸上明晃晃地写了两个大字:还要。
魏离:“……”
魏小姐纠结了一下,看在这小子刚才吓个半死的份上,还是不情不愿地站直身,没等接过茶杯,闻止已经抢先一步,重新给丁允行倒了杯热茶。
有人代劳,魏离乐得逍遥,又懒洋洋地靠了回去。
“然后呢?”她问道,“你从镜子里看到有双眼睛隔着门缝偷窥你,后来发生了什么?”
丁允行面无表情:“然后我扭头看向门口,还没看清是个啥玩意,就觉得身后好像有人一把拽住我,拼命把我往镜子里拖。我用力挣扎,怎么都挣不脱,瓶瓶罐罐权打翻在地上,然后就听见你俩撞门冲进来,身后抓着我的那股力量也随之消失了。”
他端起茶杯,又是一口气灌了大半杯下去,拍着胸口顺了顺气,顺带把那颗扑扑乱跳的心强摁回去:“你俩进来时有啥发现吗?”
闻止看向魏离,魏小姐摇摇头:“我和阿止冲进来时,屋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还以为你洗澡时滑了脚,绊了一跤呢。”
丁总可能是刚受了一番惊讶,神经线正脆弱着,闻言登时原地炸毛:“怎么可能,是自己滑倒还是被人拖倒,这我还能分不清吗!”
魏离没心没肺地“哦”了一声,又问道:“那除了那双眼睛,你还看到别的什么吗?”
丁允行仔细回想片刻,摇摇头:“没有,那‘人’……他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他什么也没看见。”
闻止往他茶杯里续了些热水:“那双眼睛是什么样的?”
丁允行翻着眼睛回想了好一会儿:“当时太突然,我看的也不是很清楚,只隐约记得那双眼睛眼珠很黑,看上去黑白分明,可没什么情绪起伏,就像两块冷冰冰的石头。”
他定了定神,身边站了个人形杀器,安全感重新回炉,恐惧逐渐消退,反倒油然升起一股毫无来由的兴奋:“欸,你说偷窥我那‘人’会不会就是连环失踪案的元凶?他干嘛偷窥我,觊觎我的美貌吗?”
魏离:“……”
她自动忽略了丁总后半句话,不高不低地说:“不排除这个可能,不过在人赃并获之前,也不能直接下结论。”
这话说了等于白说,丁允行扁扁嘴,又看向闻止:“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闻止思忖片刻:“现在敌暗我明,就像阿离说的,除了趁幕后元凶犯案之际当场抓住现形,没别的办法。”
丁允行眼睛咕噜噜转了两圈,一口气泄到底:“也就是说,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在这儿干等着?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魏离一耸肩:“照目前看来,只能这样了。”
丁允行往后一摊,四仰八叉地倒在床铺上,一声酝酿已久的哀嚎堪堪滚到嗓子眼,又被他自己叼住吞回去。
紧接着,这小子一骨碌爬起身,眼睛变得贼亮:“欸,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仨不如玩点什么吧……唔,斗地主你俩会吗?”
魏离:“……”
“那幕后元凶闹了这么一出,今晚未必会再出来兴风作乱,”她摆了下手,“你俩早点休息吧,晚上别睡太沉,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事实证明,魏鬼差虽然武力值逆天,到底不是算无遗策,这一晚半夜,丁允行感觉自己似乎才刚刚睡沉,就被走廊上的喧闹声吵醒。
他揉着惺松的睡眼,从床上爬起身,含混地嘟囔了句“出什么事了”,就见闻止已经披上外套,一把拉开房门冲出去。
丁允行卷在被子里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勉强撑起摇摇欲坠的眼皮,胡乱套上件衣服,紧跟着冲上走廊。可惜他人起来了,脑子还没完全醒盹,脑门上像是顶了一团露水,好半天才稍微清醒些,忙一把拽住闻止:“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闻止一摆手,就听荆子舆在那扯着嗓子嚷嚷:“把大门关上,一间房一间房地搜,我就不信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
丁允行听了半天,好不容易弄明白大概:“等等,怎么回事?是谁失踪了?”
闻止:“是子舆手下的一个警员,原本是留下来防止再有失踪事件发生的,和他一间屋的同事说,他和你之前一样在卫生间淋浴,可等他同事一觉睡醒,却听见卫生间里的水声还没有停,冲进去一看才发现人不见了。”
丁允行一个激灵,瞬间醒的不能再醒。
很快,刑警们封锁了祖宅,从警员失踪的楼层开始,逐间房地排查。魏离瞧了一会儿,忽然眉心微动,一扭头飞快地往反方向走去。
闻止和丁允行不明所以,往两边看了下,还是跟着魏离走过去。只见这女人目不斜视,径自走到楼梯拐角,在那道不起眼的书房门前停下。
丁允行立马意识到她想干什么,来不及出声阻止,魏小姐已经一把拧动门把……出乎意料地没拧动。
丁总一拍脑门:“对了,之前那个老管家说了,应老先生没住院前最看重这间书房,闲杂人等不能随便进去,就是不知道书房钥匙在谁手上……要不,我们找那老管家问问看?”
他话没说完,闻止已经走上前,从衣袖里摸出一根细铁丝插进锁孔,左右拨弄了下,只听“咔”一声轻响,机括弹了开,紧闭的屋门缓缓推开一线。
丁允行:“……”
他僵硬地扭过头,一言难尽地看向闻止,活像看见一头仙鹤引颈长鸣……发出一声牛哞。
丁允行:“你你你,你从哪学来的这一套?”
闻止笑了笑:“刑警查案不是每次都能大张旗鼓,总要会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值得一提。”
他推开门,对魏离做了个手势:“别被人发现了,尽快吧。”
魏离也不跟他客气,一闪身钻进去,只见这书房地方不大,地板上铺了厚厚的波斯地毯,电源一打开,头顶的水晶吊灯登时将四下映得亮如白昼。她逡巡一遭,发现这书房里除了一张书桌,只有靠墙一排博古架和书柜,博古架上摆了各色古董珍玩,除此之外再无特别。
丁允行转悠了一圈,没瞧出什么名堂,于是偏头看向魏离:“我看这书房挺正常的,哪有问题?”
魏离没吭声,逐一检查过书柜和博古架,突然停住脚步:“你们来看。”
丁允行探头一瞅,发现那墙角被博古架挡住大半,方才没留神,角落里居然摆了一盏青铜立灯,灯上雕了九十九头凤凰,每一头都仰首朝天,嘴里衔着一串红烛。
丁允行的眼睛顿时直了,他再没常识也看得出,这青铜立灯精美绝伦,不比国家博物馆里珍藏的文物逊色多少,就算是仿造,一件的价值也不是他这种凭工资吃饭的小老百姓负担起的。
他擦了下嘴角子虚乌有的口水,喃喃问道:“这么一盏灯,就算是现代仿品,也值不少钱吧?”
魏离没吭声,偏头打量着青铜立灯。闻止忽然往前迈了一步:“你们看。”
他伸手一指,丁允行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登时发觉不对——那青铜立杆不知是天然还是人造,生了一层斑斓的锈迹,唯有灯下两尺处光亮如新,镜面一样照出人影,像是被人时常摩挲把玩留下的。
丁允行一拍脑门:“对哦,这青铜灯这么笨重,肯定不可能像小件器具一样成天拿在手里把玩,那他没事摸这灯干什么?难不成有恋灯癖?”
他眨了眨眼,头顶小灯泡突然一亮:“我知道了!”
魏离还没来得及问他知道什么,就见这小子大剌剌地伸出手,一把握住立杆,左右拧动了一圈,只听很轻的“咔咔”一声响,仿佛是机括运转的动静,紧接着,靠里一排博古架像是安了滑轮,徐徐往墙里退去,露出一道黑黢黢的入口。
丁允行打了个响指,一扭头看向魏离,见这没良心的丫头压根不搭理他,于是又转向闻止,眼皮都快眨痉挛了,整个人就是大写的“求表扬”三个字。
闻止干咳一声,轻拍拍丁允行肩膀,和他一道转向魏鬼差:“醉翁之意不在酒,看来应老先生将这个书房看得这么重要,多半是为了这间密室——你猜里面藏了什么?”
魏离耸了耸肩:“一般来说,密室里藏的不外乎两样东西,要么是泼天的财富,要么是致命的把柄,至于应氏……大概两样皆有吧。”
她伸手撑住墙壁,对闻止一偏头:“进去验证下我猜的对不对。”
密室入口不大,两人一鬼差依次钻进去,侧身经过一道狭长的暗道,还没站稳,先被那房间里的光晃了下眼。
这密室统共也就十来个平米,然而估算价值,连国家博物馆也未必比得上——别的不提,单是莲花金座上那颗纯白无瑕的珠子就够闪瞎人眼。
“那是……随侯珠?”就算是七情不上脸的魏小姐,有那么一瞬间也不禁瞪圆了眼,“真的假的?不是说随侯珠已经随秦皇殉葬,难不成应氏还能从死人墓里把东西挖出来?”
丁允行:“等等,随侯珠又是啥玩意?”
魏离闭上眼,脸上分明写着“不想搭理这孤陋寡闻的小子”,还打了炫光特效。
到底是闻止厚道,适时解释了一句:“随侯珠是春秋战国时期随国的珍宝,又称‘随珠’,张衡《西京赋》里提到‘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说的就是此物。随侯珠与和氏璧并称‘春秋二宝’,有‘随珠和璧’的说法,可见此物的名贵。”
丁允行再没见识,“完璧归赵”的典故还是知道的,听说随侯珠和和氏璧齐名,那嘴登时合不拢了:“和、和氏璧?这玩意居然跟和氏璧齐名,那得值多少钱?”
魏离:“……”
魏姑娘忍不住怀疑,如果把这小子脑瓜壳撬开,里面的脑浆是不是都凝成了一张张土豪金的毛爷爷?
“随侯珠与和氏璧齐名,价值根本不能用钱计算。”那价值连城的珠子被魏离随意捏在手里,柔和的珠光照在她半边侧脸上,玉石一样冰冷苍白,“难怪应老爷子把这书房看得这么宝贝——自古宝物惑人心,单这一颗珠子就够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丁允行打了个寒噤,被她这清奇的说法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魏离将随侯珠放回原位,经过博古架时一一数出架子上的珍宝:“九龙玉杯、金制宝冠瓶、金瓯永固杯……这是什么?啧啧,连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都能弄到手,这应氏还当真了得。他真是靠地产发家的吗?前身该不会是文物贩子吧?”
丁总是个不折不扣的理科男,这些珍宝别说眼见,听都没听过,瞧着那琳琅满目的宝贝,哈喇子恨不能顺着嘴角往外淌。
忽然,就见魏离停下脚步,抬手一指墙角:“这是什么?”
丁允行和闻止循声看去,只见博古架的阴影里摆了一张檀木架子,上面蒙了明黄色的绸布,底下罩着的……似乎是一把古琴?
“……那是应老先生多年前得来的一把古琴,据说是战国名乐师高渐离流传下来的,应老先生一度视若至宝,可那琴不知是不是搬运过程中损坏了零件,一直发不出声响,请人来修、甚至换了丝弦也没用,应老先生实在无法,只好把琴收在这个密室里。”
二十分钟后,被警方“请”来的老管家轻声解释道:“这密室里的所有珍宝,都是应老先生过去几十年里一件一件搜罗来的,因为太贵重,应老先生从不让任何人靠近书房——我想着,这密室和失踪案件没什么关系,也就没说了。”
荆子舆瞪着老管家,恨不能从七窍往外喷烟:“没关系?有没有关系警方说了算,你一个外行人瞎做什么主?还有,你们没事在书房里修密室做什么,是嫌这房子里的怪事还不够多吗?你们……”
他一边说,一边指手画脚,动作大了些,不小心掀开了蒙在古琴上绸布,只听“铮”一声轻响,琴弦微微颤动,余音袅袅,绕梁三匝,兀自不绝。
魏离:“……”
刚才是谁说这琴弹不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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