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簪二
回程路上,车厢里一片安静,透过后视镜,闻止和丁允行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有些惴惴。
闻止偏过头,偷偷看了眼魏离,只见这姑娘似乎又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总是眼神阴沉、面无表情,好像天塌下来也不能让她眨一眨眼皮。
闻警官自知理亏,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又深呼吸两下,这才低声道:“我们不是有意跟踪你,只是、只是……”
很遗憾,不论“解释”还是“编借口”都不是闻先生的技能点,他“只是”了半天,也没掰扯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只能隔着后视镜,求助地看了眼丁允行。
丁总干咳两声:“那个,我们只是有点不放心你,毕竟大晚上的,你一个女孩子……”
后视镜里,魏离眼神冰冷地一挑眉,丁允行后半截话登时消失在喉咙里。
很显然,这个临时掰扯出来的理由没能糊弄住魏小姐,她语气漠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丁允行虽然以撩骚为人生乐趣,可眼下魏小姐心绪不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撕下伪装,露出“人形杀器”的真面目。
为了生命安全考虑,他收起一脸贱相,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在你手机里安了一个追踪定位的小软件。”
魏离:“请问你是闲着无聊吃饱了撑的吗?”
丁总从她八风不动的语气里听出强压的火气,有些讪讪地揉了揉鼻子,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连舌灿莲花的丁允行都铩羽而归,闻止只能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临场依然磕绊一下,才顺畅地发出声音:“……对不起。”
魏姑娘一不留神踩猛了刹车,雪佛兰撒着欢地狂奔出去,两位男士同时往前一栽,差点被安全带勒出内脏。
闻止顾不上隐隐作痛的肋骨,趁着勇气还没完全消散,一鼓作气地把话说完:“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
魏离:“……”
这姑娘大约有点吃软不吃硬,丁允行变着法地犯贱只会让她怒气值爆表,可闻止轻轻软软的一句道歉,就让她不知所措起来,因为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这一回,丁允行没心思留下蹭饭,雪佛兰一停稳,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人已经跑出去老远,大概是觉得这么落跑不太地道,又半路折回来,小心点了点魏离肩膀:“是我撺掇阿止来找你的,跟他没关系,你……你别把账算到他头上,别欺负老实人啊。”
魏离无喜无怒地看了他一眼:“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你,能先滚吗?”
丁允行揉揉鼻子,从善如流地滚了。
丁总跑了,闻警官却没地方去,只能硬着头皮跟着魏小姐回了公寓。眼看魏离冷着一张脸,没有“揭过这篇”的意思,他突然想到什么,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小的黑木盒子:“这个……送给你。”
最后三个字像是被他含在舌头底下,声音轻微且含糊,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魏姑娘板着一张八风不动的脸,肩膀却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字一句僵硬地问道:“这是什么?”
魏离盯着那方小木盒,就像盯着一个不定时炸弹,半天没有抬手的意思。
她不动手,闻警官索性自力更生,盒盖打开后,出乎魏离意料,里面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凶器,只是一根寸许长的发簪,通体深碧,触手温润,不知是翡翠还是岫玉,簪头雕作一朵芙蓉。
魏离把那根发簪拈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了一会儿,抬头看着闻止:“给我的?”
闻止点点头,表情还算正常,耳朵尖却悄悄泛起血色。
这礼物应该是投了魏小姐的喜好,她没直接摔回闻先生怀里,而是对着镜子,往自己脑袋上比了比,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账户不是都冻结了,哪来的钱买这个?”
闻止从耳朵尖到耳根一路烧得通红,微微别开眼:“在我接受审查之前就买了,只是一直放在子舆那儿,最近才拿回来。”
魏离挑起半边眉梢:“你接受审查前咱俩还不熟吧?你买这个做什么,打算送给谁?”
说来也怪有意思,魏姑娘看着木木讷讷,似乎除了抓鬼,天大的事也不往心里去,可在某些不经意的细节处,却又异乎寻常的敏锐,往往一语切中要害。
闻止被她看得脸皮往外冒热气,眼睛不知看哪才合适,声音像是含在喉咙里:“原本就是打算送你的……”
魏离:“……”
她嘴唇刚一动,闻止就忙不迭地问道:“你……咳咳,你和肖教授是怎么认识的?”
这话题转得很是僵硬,魏离扁了扁嘴,看在玉簪的份上,好歹没用一句“我怎么认识他的和你有半毛钱干系”打发了闻警官。
“逛博物馆时认识的,”她转过头,对着镜子打量半天,还是散开长发,左一拧右一绕地盘起发来,“肖教授学识渊博,和他聊天挺有受益的,正好他每周三晚上有公选课,我就去蹭个旁听位。”
魏小姐那双手抓鬼时极其干脆利落,犹如切瓜砍菜,却对付不了绕指柔的头发丝,半天也没盘出一个能见人的发式。闻止实在看不下去,很自然地接过满把青丝,黑绸似的长发丝丝缕缕缠绕在他指间,既驯服又妥帖,不多会儿就绾出一个清爽漂亮的发式。
他冲魏离一伸手:“发簪给我。”
魏小姐整个人僵在原地,活像一截直挺挺的木头——也许是她想多了,可在既定俗称的观念里,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梳头绾发,是一种十分亲密的举动,甚至带着几分“耳鬓厮磨”的意味。
而她虽说和闻止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打过怪、刷过副本,关系不能说不熟稔,可就目前这个“闲聊三句铁定冷场”的模式,怎么看也和“亲密”离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闻止可不知道就这么几分钟的光景,魏离的思绪已经从“伦理传统”到“人际关系”兜了一大圈。他小心插好玉簪,又退后半步,左右端详片刻:“好了。”
魏离抬头看着镜子,发现这人盘发的手艺确实不错,黑油油的发髻上露出一截青玉簪头,鬓发映得微微生绿。
魏姑娘满意地点点头,由衷赞美了一句:“手艺比我好。”
闻止笑了笑:“之前特意练过一阵。”
魏离:“……”
她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一天之后,怀揣一颗八卦之心的丁允行想方设法从闻警官嘴里撬出他和魏小姐的这段对话,听完后当即一捂脸,整个人就是大写的“一言难尽”。
“你真和阿离交往过吗?”丁总扯着嗓子嗷嗷叫唤,“不是,就你这情商水平,当初怎么追到她的?你确定你没认错人吗?”
这一晚,他俩本该陪着魏离出去巡视“领地”,不料魏鬼差临时接到一个电话,不知是谁打来的,她还没听完就变了脸色,也顾不上交代一句,着急上火地冲出门去,留下两位男士“独守空房”。
面面相觑片刻后,丁允行死拉活拽地将闻止拖出来,打算找个清静又安全的地方好好来一场“男闺蜜”之间的谈心。可惜他掰着手指数了一遍,清静的地方不安全,安全的地方不清净,权衡半天,还是在闻警官的建议下不情不愿地来到“霍乱酒吧”。
来之前,丁允行做了一打心理建设,思考该用怎样的嘴脸和酒吧主人打招呼。谁知这一回,酒吧虽然照常营业,酒吧主人却不见踪影,只有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在吧台前招呼客人。
没见到义妁,丁允行反而乐得清静,跟小姑娘要了一杯葡萄酒,揪着闻止喋喋不休:“说清楚,你当年也是这么和阿离聊天的吗?她没一脚踹了你真是个奇迹。”
闻止:“……”
闻警官虽然天生一张冷脸,脾气却真不错,哪怕几次三番被丁总打击“低情商”,也没见他发火,很实诚地有一答一:“当年……我没怎么追过她。”
丁允行:“……所以一直都是阿离追你?”
闻止没吭声,默认了。
“咣”的一下,丁允行将酒杯重重掼在吧台上,眯眼瞪着闻止,眉眼口鼻全方位无死角地叫嚣着“就你这情商为负的死人样怎么会有女生看上你老子实在很不爽”。
闻先生很有虚心好学、不耻下问的精神:“那我该怎么说?”
丁允行抓了把头发,将高脚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杯,抬起头——紧接着,闻止惊悚地发现,就这么两三秒的光景,这人好像换了副灵魂。
平心而论,丁允行长得不算太差,只要别眯着眼露出一脸贱兮兮的笑,也能称得上清秀齐整。然而眼下,他那双眼睛里收敛了所有的“油滑”和“骚气”,似乎是专注地看着闻止,却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瞧,不时垂下眼皮,眼睫闪烁着,学着闻止的腔调,含混而又无比认真地说:“其实,也不是很好……总觉得多漂亮的发型配你都要差一点。”
闻止:“……”
他手腕一抖,杯子里的柠檬水东摇西晃,洒出来一小半。
别说闻警官,连招呼客人的小姑娘都有点看不下去,快手快脚地抹干净吧台,又往闻止的玻璃杯里续了些柠檬水:“两位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一声就行,我家老板娘吩咐了,两位要是过来,酒水一律免单。”
丁允行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这么好?”随即,这人以远超翻书的速度将一脸“专注深情”一把抹去,十分蹬鼻子上脸地把空酒杯往小姑娘面前一推:“麻烦来杯你们这里的招牌调酒……是叫‘芳菲谢’还是‘谢芳菲’?”
小姑娘:“……”
她用两根手指提溜起高脚杯,顶着一脸含蓄的嫌弃,转身倒酒去了。被小姑娘一打岔,“现眼完毕”的丁总总算想起正事:“对了,昨天那个肖教授是什么来头?我跟你讲,别看人家年纪大了点就放松警惕,有的小姑娘就喜欢这种温文尔雅的‘大叔型’,你这边没放在心上,人家可说不准,万一……”
闻止终于听不下去了:“肖教授是阿离的养父。”
丁允行:“养父怎么了?养父就能觊觎人家女朋友吗?养父……”
他忽然愣住,抬头看向闻止,一字一顿地确认:“养……父?”
闻止点了点头。
以闻警官的性格,原本不愿背着当事人议论这些蜚短流长,可惜当事人去地府游历了一趟,就像格式化了内存,非但前事不记,连性格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
这么一想,除了自己,丁允行好像也没别的来源获悉当年的旧事。
“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眼看丁允行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每一根睫毛都坳成“你不把话说清楚咱俩今儿个就没完”的形状,闻止只能挑没那么敏感的大概解说一二,“阿离……她从小孤苦,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别的亲戚,从记事起就在市井游荡,成日里偷鸡摸狗,勉强混口饭吃。”
丁允行差点把眼珠子瞪脱眶,做梦也想不到跳出五行外、超脱七情中的魏小姐还有这么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恨不能掏出手机,把闻止说的每个字都记录在案。
“她就这么吃百家饭长大,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在街上误打误撞偷了肖教授的钱包——那时肖教授还在读研究生,他看阿离年纪小不懂事,就没有追究,还把她送到孤儿院,以后每个月都去看望她。”
丁允行突然想到什么,中途打断他:“等等……我看这位肖教授也就四十上下,和阿离的年纪再怎样也差不到二十吧?那他怎么会成了阿离养父?这、这压根不符合收养法啊。”
闻止微微叹了口气。
“福利院的收益不太好,阿离初中毕业后,不准备继续学业,只想出去‘打工’。”他犹豫片刻,还是没点明所谓的“打工”和丁允行常识性的理解可能有着微妙的差距,只寥寥一笔带过,“肖教授那时刚工作不久,听说这事后勃然大怒,狠狠骂了阿离一顿,还告诉她,学费的问题不用她操心,自己可以垫付,条件是她必须完成学业,至少得读完本科。”
“不仅如此,他还找了一切能找的关系,想方设法办理了收养手续,和阿离有了‘父女’的名分,又把阿离接到身边,盯着她读完高中,考上大学——就是济大中文系。”
丁允行:“……”
原来那丫头简历上写着的“本科毕业于济大中文系”不是为了糊弄他胡编滥造的。
闻止将只剩一个杯底的柠檬水喝光,润了润嗓子,慢慢把话说完:“肖教授虽然年轻,却博学多才,且精通杂家,连看相占卜也颇有钻研。阿离跟着他学了点皮毛,当年没少在我面前卖弄。”
丁允行:“……”
何止当年,就算这死妮子现在啥都不记得,也没忘了卖弄这点能耐,头一回见面就往他脑门上贴了“姻缘浅薄”四个大字,还打上了十万伏特的炫光特效。
搞了半天,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丁总揉了揉鼻子,吐槽完了,又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所以阿离是被她这个养父一手带大的,而这个‘养父’只比她大十几岁?那当初阿离出事,肖教授也是知道的?可现在阿离又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不会被吓一跳?”
闻止捏紧玻璃杯,微微垂下眼帘:“听阿离的意思,她没把冥界的事告诉肖教授,不过以肖教授的聪明,未必猜不到——当初阿离出事,他曾替阿离占了一卦,卦象显示阿离命星未绝,与故人还有重见之日。”
说到这儿,他好像一口气用尽,中气接不上来,沉默一会儿才轻轻续上话音:“不过,我猜肖教授大概也没想到,再见面竟会是这般光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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