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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簪十六


狐火与人影皆不见,晚秋寒夜雨。

        狐火呵,髑髅浸泡在雨水中的夜晚。

        一味明灭的狐火,芒穗的白花。

        ——出自芜村徘句。

        石壁上的樱花纷纷扬扬,随着图卷展开,洪流淤积的河床悄悄裂开一条缝,埋藏多年的旧尘探出头来,闪烁着不为人知的光。

        那应该是许多年前的故事,壁画中的男人在樱花树下遇见一头九尾白狐,他知道白狐并非凡品,却因心生爱怜没有伤害它,而是任其离去。

        不久后,男人奉诏入宫,在至高无上的上皇身边遇到一个女人,这女人不仅美貌绝伦,而且学识渊博、聪慧过人,深得上皇宠爱,成为后宫中最受宠的妃子。而这个女人也凭着上皇的恩赏,获得炙手可热的权势,与无数人的嫉恨。

        再后来,上皇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御医无法查明病因。男人奉诏为上皇诊病,却在无意中卷入一桩宫廷阴谋——上皇废弃的皇后嫉恨妃子,勾结近侍伺机下毒,并意图将罪名栽赃给宠妃。发现事情败露,废后转而与男人的政敌联手,将罪名扣在无辜的男人头上。

        男人被囚宫中,险些丧命之际,宠妃忽然现身,化作一头白面金毛九尾狐,将男人救走。醒来的上皇以为自己被妖怪蛊惑,下令讨伐军追杀妖狐,白狐护着男人且战且退,一度击退大军。然而讨伐军统领以二十万人献祭,召集的阴阳师耗尽毕生修为,终于将白狐斩杀。

        也许是知道了真相,心中有愧,被带回都城的男人没有被上皇处死,反而成为“镇压妖狐的英雄”。又是一个春日,无罪开释的男人再次回到初见白狐的樱花树下,只见繁樱如旧,刹那芳华,而白狐再无踪影。

        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

        闻止不动声色地扫完四面石壁,隐约明白了来龙去脉。他默默低下头,在丁允行手心里迅速写下一行字:此人与土御门或有关联,小心。

        丁允行:“……”

        他用眼神向闻止传递出“土御门是个什么鬼”的疑问,可惜闻警官的注意力压根没在丁总身上,把他的问题当风声一样忽略了。

        祭坛上的男人徐徐扭过头,有那么一瞬间,丁允行几乎以为是壁画中的白袍男人走下石壁,活生生地站在人前。

        男人披发赤足,与画中人唯一的区别是他脸上戴着一副狐狸面具,白狐细长的眼角缱绻垂落,以谢幕的姿态微微欠身:“辛苦各位远道而来,希望我的招待能让你们满意。”

        一帮半大孩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个“绑匪头子”脑子里可能有坑。

        “各位将同我一起见证这个时刻——一个我已经等了许多年的时刻,为了迎接它,我愿意向西王母奉上我的一切。”

        这男人的发音有些古怪,像是拿不准平翘舌,上声和去声也经常混淆。然而这样蹩脚的中文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奇异的韵律,仿如吟诵一曲绵长的祝祷词。

        不知是眼花还是错觉,随着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丁允行觉得祭坛上的千万盏长明灯烛光倏忽一跳,居然亮了许多。

        熊孩子们顶着满头雾水,跟看猴戏似的看着这男人发神经。

        戴面具的男人目光越过他们,丁允行不自觉地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这人正盯着壁画上的白狐出神:“长久的等待是一种煎熬,就像被一条毒蛇盘踞着心脏,时间越久,你越是忐忑不安,因为不知道这样漫长的等待、不计代价的付出,最后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如果得到的不是你期望的,你会如何?”

        丁允行和闻止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十分想凿开这位文艺男青年的脑瓜壳,看看里面是怎样奇葩的构造。

        “然而仔细想想,如果没有这份等待,我的生命又会是什么样?它就像一口干枯的池塘,无水、无风、无澜,没有虫吟,没有蛙鸣,没有鸟语也没有花香,那将是多么的死寂无趣?”

        他的生命有趣没趣丁允行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很想一榔头砸下去,把这人装满风花雪月的脑袋砸成一个实心烧饼。

        “所以我感谢神明,让我遇到那个人,我更庆幸,有这样一个人,值得我为她等待千年,”男人光着脚走下祭坛,雪白的长袍扫过烛火,长明灯微微瑟缩着,为他让开一条通路。

        丁允行猛地想起一件事,扭头看向闻止,眼珠瞪得快飞出来了。

        闻止微微点了下头。

        丁允行恨不得一巴掌拍上脑门——难怪他一直觉得这位文艺男青年的声音耳熟,这特么的不就是当初在丽贝卡酒店里,那躲在幕后叨逼个不停的兄弟吗?

        虽说丁总早有心理准备,和幕后这位大boss迟早会再对上,可这种重逢方式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由此可见,想象很骨感,而现实总是超乎预料的丰满。

        戴面具的男人终于念完他漫长的祝祷词,余光漫不经心地一扫,得到暗示的领头男人两步走上前,随手揪住一个离他最近的熊孩子衣领,把人拖了出来。

        丁允行的眼神瞬间一收。

        那是个十来岁的男孩,个头已经超过成人肩膀,被黑衣男人提溜在手里,就像被鹫鹰抓着的小鸡仔一样。男孩汽笛一样哭叫起来,又踢又踹,可再怎么挣扎也挣不脱那只铁钳似的手,被强行摁倒在地。

        丁允行的手心里捏出一把滑腻的冷汗。

        白袍男人转过身,走到一张石头打磨的祭台前,案上同样点着一盏长明灯,左右分别用白色丝巾包裹着一样物件。左首的物件四四方方,右边的却是形状细长。

        男人理了理长袍,撩衣跪地,双手交叠,额头触底,行了一个九拜之中最为隆重的稽首礼。而后,他肃然起身,慢慢打开右边的丝布,露出了裹在里面的物事。

        那是一根发簪,色泽青碧,温润通透,簪头雕作一朵芙蓉。

        丁允行揉揉眼,再揉揉眼,确认自己没看错,刷的转向闻止,用手指了指祭台,那意思很明白:这不是你送给阿离的那根发簪吗?怎么到了这小子手里。

        闻止眉心紧锁,没反应。

        男人抓起玉簪,毫不犹豫地刺入掌心,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慢慢拖出一道极深的伤痕,就如同那副血肉压根不是长在自己身上,旋即摊开手掌,让人意外的是,那玉簪上沾着的血迹逐渐变淡,最终完全消失,像是被凭空吸收了一样。

        这诡异的一幕映在闻止眼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屏住呼吸。

        这还不算完,那上辈子属蚊子的玉簪吸饱了血,大约是想彰显一下存在感,忽然发出微弱的光,从那男人手掌心里漂浮起来,如一根绣花针笔直地悬在空中。

        戴面具的男人合上血肉模糊的手掌,指尖触碰额头,闭目吟诵起一段冗长的咒文。

        他的声音很特别,每个字的尾音都奇异地拉长,在密封的石壁上激起漠然的回音。丁允行听不懂这一长串叽里咕噜的日文,却毫无来由地感受到某种震颤,仿佛每个音节都敲打在心脏上,灵魂深处压抑的什么东西细细簌簌地探出头来,与之发出嘶哑的共鸣。

        他的眼神逐渐放空,和其他黑衣男人一样,不由自主地露出敬畏和叹服。

        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闻止,不管是违反自由落体定律的玉簪,还是神神叨叨的面具男人都没能吸引他的注意,这男人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那领头的黑衣男人身上。

        随着一连串不带喘气的长篇大论暂告一段落,领头的黑衣男人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锋利的刀刃架在男孩粉嫩的颈间,几乎立时留下一道血口,他手腕一翻,就要毫不留情地斩落。

        男孩疯狂挣扎起来,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

        下一秒,一道黑影毫无预兆地抢到身前,一把攥住男人握着短刀的手。黑衣男人愕然抬头,只见这位不速之客连声招呼也不打,十分不见外地一扭一拉,黑衣男人猝不及防,被拖着往前踉跄两步,短刀脱手落地。他下意识地一拳挥过去,黑影偏头让过,随即得理不饶人地劈下一记手刀,正中黑衣男人颈间。

        这倒霉兄弟自始至终连袭击者的长相都没看清,就倒在地上扮起了死尸。

        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先生一声不吭地接管了黑衣男人的短刀,抬起头,目光亮如匕首,直逼向祭台上的男人。

        戴面具的男人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分明没有回头,却忍不住微笑起来:“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吧,闻警官?”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过来,就如几十头饿狼同时扭过头,盯住同一个猎物。众目睽睽之下,闻止坦然解开头巾,露出伪装背后的真面目:“确实想不到,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想问的是,阁下和土御门家族是什么关系?”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土御门”,“没见识”的丁总顶着满脸懵逼,要不是还披着一身狼皮,估摸着就要甩过去一句“土御门究竟是什么鬼”了。

        “阴阳术在日本盛行已久,其中最杰出的人物是平安时代的安倍晴明。他的直系后裔就是土御门家族,江户时代因受到德川幕府的支持,成立‘土御门神道’,成为阴阳术一派的领袖人物。”

        可能是感受到丁允行的怨念,闻止不慌不忙地解释了一句:“不过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政府就废除了阴阳道,土御门也就此没落,多年来再没出现过如安倍晴明一般的顶尖人物——想不到时隔百年,这位阴阳术宗师又有了传承者,真是可喜可贺。”

        他嘴上说着“可喜可贺”,脸上的表情却和“恭喜”差着十万八千里远。丁允行琢磨着,如果不是眼前的局面实在不利,而这位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文艺男青年又太诡异,警官先森大概已经冲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揪着领子拎过来,暴揍一顿解了恨再说。

        戴面具的男人弯下眼角,披散的长发无风自动:“连土御门的名字都听说过,闻警官真是见识非凡。”

        “土御门家族一直在日本境内活动,与中土井水不犯河水,”闻止不理会他的恭维,淡淡地说,“阁下此次越界,不怕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吗?”

        “家族……”戴面具的男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睛深处忽然泛起一个分外复杂的笑意,“受天地背弃的人,行走于世犹如孤魂野鬼,哪还有家族可言?”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男人只是随口感慨,闻止却不易察觉地轻轻一震。

        “中土是古神的故乡,帝之下都则是最接近神的国度,只有站在这片土地上,我才能感受到神的呼吸。”戴面具的男人打开双臂,丁允行恍惚觉得这个造型看上去很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似乎巴西的里约热内卢有一座著名的神子雕像,印象中,那雕像里的男人身穿长袍,双臂平举,仿佛随时准备将迷途的羔羊拥入怀中。

        倒是和眼前这位神神叨叨的文艺男青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闻止微微眯起眼:“你是为了西王母来的?”

        “世人都道昆仑山是西王母的居所,其实大错特错,所谓的‘帝之下都’,与人间的昆仑山分属两界,原本风马牛不相及,之所以会被相提并论,是因为冥界要借此隐藏一个秘密。”

        丁允行很想追问一句“什么秘密”,然而他打量着周围虎视眈眈的黑衣男人,再偷眼瞄了瞄闻止面无表情的脸色,眼珠子滴溜一转,十分识相地埋着头继续扮鹌鹑。

        “中国人有个很有意思的习惯,他们总是喜欢把古神人格化,将自己的审美情趣投映在神祇身上——拿西王母举例,其实在最早的文献记载中,她是一位人面豹尾的凶神,掌管生死和刑狱。可随着人间朝代变迁,西王母的形象进一步仙化,慢慢变成一位端庄美丽的女神,和最初的描述已经完全不一样,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这位戴面具的文艺青年估摸着是太久没好好说过话,偶尔逮住一次机会,立刻滔滔不绝地好为人师起来,完全没注意到话题已经被岔到十万八千里开外。

        而让丁允行吃惊的是,闻止居然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据说在上古时代,人间和冥界本是一体,是昆仑女神西王母亲手打破了这两界的联系,从此人间和冥界互不相交,轮回转世之说也由此起源。”戴面具的男人继续循循善诱,“可惜,即便是上古神祇,也逃不过天人五衰,也许是预感到陨落之日将至,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西王母用最后的力量在人间和冥界之间铸造了一扇‘后门’,这道门沟通生死两界,一旦打开,便可逆转阴阳,将已死之人拉回人间。”

        “枯荣轮回,本为天道,任何人逆天而行,势必要付出代价,”闻止忽然打断他,“你想打开这扇‘门’,把玉藻前的亡魂重新带回人间,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戴面具的男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那股文艺男青年的腔调已经收敛得一滴不剩。

        “你居然听说过‘她’的名字,真是不简单,”他冷冷地看着闻止,“你到底是什么人?”

        作者闲话:

        1。俳句是日本古典短诗,由十七字音组成,源于日本的连歌及俳谐两种诗歌形式。

        2。玉藻前是传说在平安时代末期、鸟羽上皇院政期间出现由白面金毛九尾狐变化而成的绝世美女,由于其才识广博而又绝世美艳,被人称为天下第一美女以及日本第一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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