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国玺十一（上）

人们留恋过去的美好，大抵因为这些人和事太过短暂，所以古人才有“却道故人心易变”的感慨。

        然而有些人，他们也许从未变过，只是套了一层温情脉脉的画皮，混迹于人群中，人们便相信了眼中所见，从而忽略了画皮之下始终如一的鬼影幢幢。

        闻止在人间轮回百世，阅历和眼界都不算浅了，可每一次见到熟悉的人揭开画皮，露出人皮下狰狞的嘴脸，还是心有余悸、不知所措。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叹了口气，低声问道，“是因为钱吗？”

        张局脸色暗沉，灯光从他身后打来，这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浸没在暗影中。

        闻止苦笑了下，稍稍挪动手腕，腕上的手铐登时哗啦一声响：“我已经自投罗网，就当看在这些年的师徒情分上，您不能让我死个明白吗？”

        年过半百的男人攥紧手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有一个女儿。”

        第一句说出来，他的话音顺畅了许多，字句就似顺理成章一般，排着队往外蹦：“我成家晚，都三十老几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我和我老婆把她当眼珠子一样，从小宠到大，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

        闻止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进市局是六年前，没多久就听说你女儿得了绝症，光治疗费就是天文数字，根本不是一个市局局长负担起的，当时局里还组织了捐款……后来听说，你女儿得到慈善基金捐助，治疗一段时间后，奇迹般地痊愈了，这个所谓的‘慈善基金’难不成也是应氏赞助的？”

        老局长眯起眼，眼角露出两道深邃的笑纹。

        “钱还是其次，”他喃喃地说，“小妍的病……十分罕见，就算倾家荡产地凑足医疗费，治愈的希望也十分渺茫。”

        闻止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个身患绝症的人，在最要命的关头得到好心人的救助，仅仅小半年就痊愈如初，这似乎不是‘巧合’或者‘奇迹’能解释的，”他低声问道，“你做了什么……或者说，别人对你做了什么？”

        张局脸色凝重，长长叹了口气。

        “你说的对，本该必死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康复，”他用力捏了捏眼角，“除非……有人把自己的寿命‘借给’她。”

        闻止的眼瞳微微一缩。

        “借命？”他脸色陡然一变，“难不成……你用禁术剥夺了普通人的生命，而把原本属于他们的阳寿换给了你女儿？”

        张局挑起眉梢，似乎有些诧异：“你居然知道借命？看来‘他’说的没错，你的确不是等闲之辈。”

        闻止敏锐地抓住他话音里的破绽：“他？你说的这个‘他’，是用禁术帮你女儿续命的人吗？”

        张局没有否认的意思。

        闻止闭上眼，至此，前因后果终于串成一条线：“六年前，你女儿身患绝症、危在旦夕，这时，应氏找上你，跟你做了一笔交易——你充当应氏安插在警局里的钉子，替他们盯住警方的一举一动，相应的，他们施展借命禁术，救回了你女儿，你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是这样吗？”

        张局笑了笑：“你说是，那就是吧。”

        闻止深深地望着他：“你为女儿不顾一切的心情，我虽然不认同，却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张局，有句老话叫‘天道昭彰，报应不爽’，你一生多行不义，就不怕善恶到头，全都报在下一辈身上？”

        张局轻嗤一哂：“你以为我会信这些唬小孩的鬼话？”

        闻止打断他：“别人可以不信，唯独你不能——你忘了你女儿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局的脸色遽然微变。

        九幽之下，冥都城中，魏离好不容易摆脱死缠烂打的混沌，匆匆穿过冥府君殿，眼看殿门近在咫尺，身后忽然有人叫住她：“魏鬼差，你要去哪？”

        魏离回过头，就见一群鬼差簇拥着一个黑雾缠身的男人，这人身穿朝服，头戴帝冕，冠前垂落十二串玉旒，手里托着一卷玉简，那威仪、那气派，裹一层金身就能站上香案，受万人朝拜供奉。

        魏离微一蹙眉：“秦广王？”

        冥府之中，冥王是当之无愧的大boss，然而她心思懒散，不爱管事，时不时还偷溜上人间瞎转悠，冥界掌生死轮回、赏善罚恶，这些日常工作真正的主事人还是冥王之下的十殿阎罗。

        至于这位秦广王，在中国流传的神话故事中，被列为十殿中的第一殿，主管人间寿夭生死，说起来很是不凡，可惜这“不凡”也就够唬弄唬弄没见识的信众，要震慑住某位剑修小姐……还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魏离双手插兜，没型没款地往石头柱子上一靠，从肢体语言到面部表情，没有一个颗细胞和“恭敬”两个字沾边：“有什么事？”

        她整个人往那儿一戳，眼皮一耷拉，不用说话，“有本奏来，无本跪安，朕忙着呢没闲工夫跟你们掰扯”的不耐已经扑面而来。

        秦广王的脸藏在十二串玉旒之后，又被黑雾重重笼罩，魏小姐眼神再好，要看清这位的尊容，难度系数也不低。不过，光听他洪亮的嗓门，魏离也能脑补出这位的长相——多半是如话本中描述的，身高八尺，豹眼鹰鼻，再加一把响当当、明晃晃的九环大砍刀，就能占山为王收取买路钱了。

        只见这位缺了把九环大砍刀的“草莽英雄”展开手中玉简，那样板戏人物标配的嗓门震得冥府君殿嗡嗡作响：“鬼差魏离驻守人间期间，玩忽职守、怠工渎职，更与大逆罪人勾结，今奉冥王大人旨意，免其职务，暂押入铁围山，听候发落。”

        魏离：“……”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魏小姐抓鬼时一口一个“打入铁围山”“永世不得超生”，如今这待遇落到自己头上，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表情一变再变，嘴角翘起，那表情微妙地卡在“微笑”和“冷笑”之间。

        魏离连腰板都懒得挺直了，就这么没骨头似的靠着柱子，半垂着眼皮：“你们这案子办的也太简单了，上嘴皮碰一碰下嘴皮，就给人定了罪，可证据呢？说我勾结大逆罪人，你们有证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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