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惊艳
雨势渐大,雨滴拍打屋瓦的声音从顶上传下来。
卢氏的话被雨声中断,她扭头看了眼窗外,一边走过去关窗,一边忧愁地说:“又下雨了。城儿在外头日晒雨淋的,也不知道是否吃得消。”
苏北顾心想:“出公差”这些话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只能骗骗外人,你还相信了不成?他现在指不定在哪处温柔乡里沉醉呢!
并非苏北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她回来的当天帮忙收拾苏南城的房屋时,就发现了苏南城的箱底藏有被穿过的旧女子抹肚。
这显然不是卢氏的,覃家回的财礼也不会有这等贴身衣物,若不是他个人的癖好,那么只能是他在外面的红颜知己的。
下一刻,卢氏期盼地望着苏北顾:“顾儿,要不你起卦算一下,看看他现在是否安好?”
自从她的夫婿苏登在巡警驿道时被反贼杀死后,她就生怕儿子苏南城会遭遇同样的灾难,所以苏南城能偷懒不出去巡警驿道时,便绝不会远行。而他每次远行,卢氏都会去找村里的神婆占卜问卦,问了好的卦象才让他出门。
眼下自幼在道观修行的女儿在家里,她没道理舍近求远。
苏北顾:“……”
她要如何解释自己在道观生活十多年,从未修习占卦之术?
况且她娘难道忘了她当初是因为身体孱弱,三岁还不会走路、五岁还不会言语,被视为残疾,养在家里嫌麻烦才被送去道观的?这些年她光是琢磨如何活下来、养好身体已经很耗费心神了,又怎么有空去修习占卦。
“咳咳咳——”苏北顾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本来温暖的房间似乎因她的咳嗽而气温骤降。
卢氏感觉到了明显的寒意,但她并未多想,而是颇为关切地问:“顾儿,你怎么了?身子又不适了吗?”
说着颇为懊悔地道,“我怎么能忘了你的身子不好,不宜劳神呢?占卜问卦之事颇为耗费心神,你的身子消耗不得,还是算了。”
“娘,我没事。”苏北顾摆摆手,只是这屋子很久没人住,粉尘和味道有点呛鼻而已。
之前没有这味道是因为她往屋里设了个阵法,刚才阵法的能源消耗完了,阵法也就失效了,那股味道也就扑鼻而来,她没有防备,就被呛到了。
这个世界的灵气还是太稀薄了,无法支撑她像前世一样随心所欲地研习、布置阵法。
——是的,前世。
她苏北顾跟降生之初如同一张白纸的正常婴孩不同,她的前世是修仙界大宗门阵法宗师的真传弟子,而且天赋极佳。年少被收为徒,短短十数年她便突破了好几个境界,成为本就被冠以天才之称的师尊的“天才弟子”。
然而在修仙界,天才在修行上有寻常人碰不到的机遇,也会有更加凶险的劫难。
用她师尊的话来说,她修行太过顺利,而且这一生都沉浸在修行上,并未去凡尘俗世中磨练意志,渡劫时便会越发凶险。
师尊一语成谶。她在渡劫时出了岔子,被九天神雷轰得魂飞魄散,只有一丝元神尚存。
求生的欲望驱使她的元神去寻找合适的地方来蕴养元神,以待重新修炼出神魂。可是等她再睁开眼时,她却成了苏家刚出生的女儿。
见她不哭不闹,稳婆自然而然地往她身上拍了一巴掌——她是那么的弱小,以至于稳婆的巴掌落下来时,她都分不清楚对方到底是在拍她屁股,还是拍她身体。
苏北顾好歹是在修仙界修行了十多年的人了,又怎么会因为这一巴掌而哭泣?
然而她很虚弱,这不是身体上的虚弱,而是元神上的虚弱,以至于连同她的身体,她都感觉自己无法掌控。
她的本能使她嚎啕大哭。
稳婆满意了,产妇卢氏也松了口气。
苏北顾知道自己亟需休养,好调整状态来修炼。
然而很快她便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太乐观了,她或许穷极一生都无法再回到前世的巅峰状态,因为这个世界的灵气极其稀薄,压根就不适合修炼!
这也是她发现自己穿越到了异世,而非她所熟悉的修仙界的缘故。
若她是投胎降世在修仙界,那么年纪稍长后,还能回去找自己的师尊。可降生在异世,她要如何找人?
不过她也不是很绝望,毕竟她还活着。
修仙界的铁则: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这个世界的灵气稀薄,但不是完全没有灵气,所以她还是能通过吸纳这稀薄的灵气来重新修炼的。
当然,在她重新修炼之前,还有一个难题摆在她的面前,——她太虚弱了,无法随心所欲地通过四肢和口舌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在苏家人的眼里,她就成了三岁还不会走路,五岁还不会说话的智力有缺陷的残疾人。
这使得苏登被亲戚、乡里人笑话了很久,每当有人提及这个女儿,就跟拿了根刺在他的背后扎似的,——不至于要他的命,却能让他浑身难受。
终于,他忍无可忍,决定以“她天赋异禀跟道家神仙有缘”为由,把她送去邻县的太真观。
太真观是一个以女道士为主的道观,大名鼎鼎、被神化的女道士“钟仙姑”曾云游到邻县,于太真观落脚。
后太真观的掌门淳化真人经钟仙姑点化得道飞升,太真观便多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女冠。附近的百姓也因为钟仙姑而对太真观多了一层滤镜,使得太真观的香火一日比一日旺。
许多信奉道教的富人也会把自己身体不好的女儿送去太真观暂时出家。之所以是暂时,那是因为她们若能活到成年,她们的父母都会把她们接回去许配人家。
苏北顾也是在这种风俗下被送去太真观的,苏家每个月都会给太真观捐一点功德钱,算是苏北顾的抚养费和伙食费,直到苏北顾十二岁。
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女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体弱如苏北顾也不能例外,苏家给她的抚养费直接减半。
等苏登去世,这一半的抚养费也是拿不出来了。好在太真观有自己的田地资产,苏北顾的挂名师父养她养出了感情,见不得她吃苦,对她也很是照拂。
卢氏一开始怕太真观养不活她,所以隔三差五就去看她,后来发现她还活着,只是性子依旧不是很活泼。盼不到她变成正常人,卢氏去太真观的次数便越来越少。
苏北顾不太在意这些,她要花心思调理身体、改善体质,还得想办法引气入体,重新修炼。卢氏来探望她,絮絮叨叨地跟她说苏家的事时,她反而觉得这是在扰乱自己的道心。
但苏北顾不是冷血之人。卢氏怀胎十月,冒着生命危险生下她,又养她到五岁,顶不住苏登的压力才将她送来道观。不管如何,这份生养之恩始终存在。
这也是苏北顾为什么会被一封家书喊回来参加苏南城的婚礼的缘故,——若没有卢氏这层关系在,她管苏南城是要成亲还是办丧呢!
而在太真观的那些年,苏北顾依旧保持自己修仙界的修行习惯,她的挂名师父说她道心坚定,说不准有机会能得到仙人点化飞升。
一方面苏北顾觉得以这个世界的灵气之稀薄程度,不会真的有“仙人”和“飞升”;另一方面又认为,既然自己能穿越异世投胎修炼,那么肯定也有别人能投胎修炼,说不准那些仙人就是修仙界的前辈们。
她还没见过挂名师父口中的“仙人”,因而无法判断。不过,不管世上是否存在仙人都没多大关系,她完全可以成为别人口中的“仙人”,前提是她的修行之路能再顺畅一点。
与很多只是把这儿当成家之外的另一个住处、并没有完全出家的居士不同,苏北顾很早便入了道。她不必管世俗杂务,只需持斋礼拜、安心修行。这使得她有更多时间可以去引气入体、研习她最拿手的阵法。
可阵法的基础是灵气,灵气是消耗品,维持阵法需要不停地消耗灵气。苏北顾的身体与这个世界的灵气不足以让她长期、持续地维持一个阵法。
这可不行,还是得想办法改进一下原有的阵法结构理论,研习出节能高效的阵法。
她所熟悉的阵法都是在灵气浓郁的修仙界的基础上构建的,环境发生了变化,那过去的理论就得相应地改动……
苏北顾陷入了研究中,自然而然地就将卢氏晾在了一旁。
卢氏以为她又犯病了,知道在她这儿得不到什么能缓解她的焦虑的办法之后,就离开了。
这对卢氏与覃家而言,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翌日,温风细雨早已停歇。
在太阳猛烈的照耀下,昨夜残留的雨迹很快便消散,只有一地狼藉的落叶、潮湿的地苔与泥泞的地面表明昨夜的大地万物曾接受过风雨的洗礼。
灿烂的阳光也无法驱散卢氏心中的阴霾,她吃过早饭后,便坐在庭院的金桔树下长吁短叹。
一旁是忙着打扫落叶的小婢女。虽然她很想为女主人分忧,但是女主人并不需要她的宽慰,因为除非是郎君回来,否则阴云依旧会笼罩在苏家上空。
忽然,大门被用力地扣响,像是一个锤子砸在了心头,吓得卢氏抖了抖。
小婢女小跑过去开门,卢氏张望一下,很快就认出来者是覃如意的父母,覃倌与钟氏。
他们的登门让卢氏压力倍增,她没想过独自去面对他们,下意识地便让小婢女去把苏北顾喊了过来替她分担压力。
“亲家翁、亲家母。”卢氏因苏南城逃婚之事,心虚得很,自然也没有底气对上二人。
钟氏率先发难,她冷嘲热讽:“我们可担不得你这声亲家。你们家苏南城都逃了婚,这婚事也无法顺利地进行下去,我们还算什么亲家?”
卢氏辩解道:“城儿他没逃婚,他只是有公务在身。”
“哪怕是朝廷最紧急的军报,那也是由铺兵传递的,何须他在外待那么久?况且大婚在即,他就该向上峰告假,什么上峰会这么不长眼给他临时委派公务,使得他不得不延误婚期?这些分明是借口,他、你们苏家是想过河拆桥,不认这门亲事了!”
“亲家言重了。”卢氏理亏,内心急的团团转却不知要如何反驳。
出来后,恰好听到钟氏之言的苏北顾心知对方也不是好糊弄的傻子,苏南城逃婚的理由着实拙劣,他把这么个烂摊子留给了明显没有什么主见的母亲,真是毫无担当。
人品烂透了。
她不想帮这样的烂人,可她也是苏家人,从出生起就被拴在了苏家这条烂船上。
她开口道:“今日天气不错,适宜坐下来沏壶君山银针,一边品茶,一边心平气和地详谈。覃伯父、伯母认为如何?”
覃倌比苏登年纪大,两家又有姻亲关系,苏北顾理应这么喊对方。
不过覃倌与钟氏还在气头之上,并不想和和气气地认了这侄女。可当钟氏瞥了她一眼,准备进一步向卢氏发难时,却因这漫不经心的一瞥而微微恍神。
苏北顾是道士,所盘的发髻并不像寻常妇人,她几乎是将所有的头发都盘于头顶,再束以逍遥巾。
非道士人群中,也有男子作此打扮,因而若是靠发髻来认人的话,钟氏险些无法辨认对方是男是女。
但苏北顾容貌端丽,身材纤瘦却高挑,身着宽松舒适的青服,走起路来飘逸闲适,加上她淡泊的气质,好像她是从仙境中走出的仙人。
最主要的是,苏北顾与苏南城有五分相似,这才叫钟氏有些恍惚,还以为是苏南城回来了。
可苏南城绝对没有这样的气质,因此在短暂的恍惚过后,钟氏很快便意识到,这就是苏家的女儿,苏北顾。
钟氏是见过苏北顾的,四年前苏登被杀后,苏北顾回来治丧,曾随卢氏来覃家买棺材。只不过那会儿的她还未长开,加上面色青白,病恹恹的,像个短命鬼,所以钟氏并未留意她。
如今见了她才知道什么叫“女大十八变”。
苏北顾带给钟氏的惊艳无法压下钟氏对苏家的不满:都什么时候了,她哪里还有闲心跟她们喝茶详谈?!
这时,追赶爹娘而来的覃如意,在踏入苏家的门之时,便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好。”
覃倌与钟氏憋了一晚上的气势,被覃如意的这声“好”给彻彻底底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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