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破烂的人(下)
最后霍铭非沉默了半天,突然爆发,掀翻了他妈妈故乡烤串店的桌子。铁盘、签筒、胚盘碗碟,叮铃咣当摔了一地。
老板和服务生一脸震惊地跑过来查看情况。
我替霍铭非跟赶来的老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都是中国人,我知道经营小本生意有多不容易。我更怕老板报警。
我们已经被暂停学籍,如果再让学校从警局捞我们一回,那么被开除的结局简直有如板上钉钉。
霍铭非闹完这一通,好像发泄完了的孩子,突然冷静了。
他竟然蹲下来要跟我一起捡满地吃剩的竹签。
我可不想让他脏了衣服。我突然有点可怜他。
在玫瑰的酒店时,他还是风光无限、冰冷无边的银色少年。谁想到,竟然有朝一日,会沦落到跟我在中餐馆里捡竹签。
我按住他的肩膀,捏了捏:“你先回去,车里等。”
霍铭非听了这话没什么表情。
我又说:“我收拾完了就出去找你。放心,不会跑。你也别跑,我没车回不去的。”
可他只是挪远了一步,继续蹲在地上捡竹签。
人鱼王子爱捡竹签那我也没有任何意见。
我放他在地上捡竹签,走向收银台,把自己的卡摊在老板面前:“抱歉,您看赔多少钱合适?该给的小费我们也会给,另算。您看看要赔多少钱比较好,真的很对不起。”
老板最后在账单和小费外多刷了十美金了事,真的已经算很客气。
我拎起还蹲在地上迟疑的霍铭非:“走了。”
他恍然大悟,跟上来。
我边走边压低了声音说:“多说一句,看你长得帅,提个免费建议。你这脾气真不能随时随地想发就发。霍铭非,我知道你牛逼,可是做人不是硬碰硬,就怕阴沟里翻船。赶上个背后搞你的小人,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觉得此时此刻的我真的像是捧着红茶啜饮的中庸成功学鼻祖。
“那你要跟他们玩吗。”霍铭非愣半天,然后没头没脑问了这一句。
“什么?”
“你要跟他们玩吗。”
“玩个屁!”我去,我说了那么多敢情他一点也没听进去。我们都要被退学了,他还在纠缠于一场打架的细枝末节。
我想说我根本没有兴趣玩多人游戏,就这一个你,已经让我精疲力尽。
我火了,开了驾驶室门走上去,然后砰一声关上了门。
我边把车在高速上开到一百二十迈每小时,边训他:“你为什么揍人家?你到现在还觉得你很占理吗?人家邀请我又不是邀请你,你觉得那个邀请是个羞辱那羞辱的也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嫉妒吗?!还是——我操!”
霍铭非把我的脸捞过来,在高速行驶的汽车上,把他的舌头伸进我嘴里搅了一圈,然后把我推回了驾驶位。
这不能叫一个吻,这只能叫他突发狂犬病,咬了我一口。
我对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
我们在超跑上,时速超过规定限速百分之一百零五,如果刚才方向盘有任何一丝偏差,我们都会车毁人亡。
刚才那一刻,我们有可能车毁人亡。
而车毁人亡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霍铭非狠狠咬了我的嘴唇。
我彻底坚定了再也不要和这个人来往的决心。
我的确为他倾心,可我罪不至死。
我说:“霍铭非,你有病。”
他扬起嘴角,恬不知耻地笑:“我有什么病?”
“你有病。等这事完了,你要去看病。”
把车倒进车库时,我倒得有点吃力。因为他车库堆了太多箱子杂物,而这车又金贵,搞得我提心吊胆,生怕车蹭个道子,他要拿我一生抵罪。
最终倒车倒得太久,车库灯自动熄灭了。
黑暗中,霍铭非说:“对不起。刚才……想起我妈了。”
他这样一说,我突然明白,他妈妈的结局,可能终究还是个悲伤的故事。
他当然没有明说,但是特意去青岛餐馆、会怀念妈妈爱吃生蚝、家里摆着一棵好几前年的圣诞树……
种种迹象,蛛丝马迹,让我突然推测出了这个事实。
再一细想,同学之间偶尔课间的八卦传闻,从来只说他爸霍志,却从没提过他妈妈的只言片语。我本以为是因为霍志更有名。从来商贾引人注目,他们的妻子却总是隐于台后。只是我从没想过,这很可能是因为,霍铭非的妈妈已经……
我说:“你妈……还好吗?如果你想说,我会听。你就当我是车里的挂件或者摆设。我保证不说话。”
霍铭非的肩膀微一耸动。
车库里一片漆黑,我们就像在冰原极夜里意外相逢的两头兽,没有光,只能借助嗅觉和听觉,沉默地打一个招呼。
霍铭非低声说:“你去过越南吗。我外婆在那里出生,后来逃难到青岛,跟个中国人生了我妈。我妈……”
霍铭非说不下去了。
他以为车库灯黑了我就看不见他。
可我一直紧张兮兮地盯着倒车雷达,在那显示屏上,正好映着个他。
他疲惫的神态,他微颤的睫毛,他脆弱而无辜的嘴唇。这样的霍铭非说他没有家了。
我突然拉下手刹,解开安全带,然后凑过去抱住了他。
霍铭非没有回应。
或许他觉得如果回应,就是接受了我的同情,就是在说,同情他、给予他安慰,这也是ok的。
他的尊严肯定不允许他这样做。
所以为了让他觉得我没有在同情他,我说:“你看我,我妈都去世了。没妈的孩子也要自力更生啊。你就做得很好啊。谢谢你让我临时住这里两天,新的地方我托朋友找好了,明天就搬过去。我说的不联系了也不是永远不联系,你有正事还是可以找我,咱们的学校听证会时间还没出,等出了时间——”
霍铭非笑了。
他笑得我好像是一个多情的傻子。
霍铭非侧头打量了一下他的豪车和他的别墅,说:“你看我像要自力更生的?”
我不需要看他的房也不需要看他的车就知道,他不需要。
他的好命,在人生的最一开始,就已经有人给他安排好了。
虽然有坎坷、有波折、甚至有巨大的不幸,可是在这不幸的最后,霍铭非依然是我所见过的最富有、最好看、最自由的人。
是的。他对一切的不在意给我留下一种他永远很自由的感觉。
对我,也是对其他人,永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需要留恋,也不需要纪念。
这样的霍铭非怎么会需要我的安慰呢。
我笑了笑,把车锁好。
那晚我没有再留宿在霍铭非家。
我走了几英里,找到高速入口旁边,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汉堡王,点了个汉堡,坐了进去。
趴在桌上睡了半天,醒来睁眼一看手机,竟然才刚十二点半。
手机上,有一个爸爸的未接来电。
我赶紧拨回去:“爸,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他笑:“没事。刚才就是想跟你说,你那个什么圣诞假,就别回国了。”
“啊?为什么啊?你那边要加班,不放探亲假了吗?”我本来都在查回国的机票了。
他“嗯”了声:“刚通知我们的,厂子拿了出口许可证,可以造车了。圣诞节我们加加班,刚好过了新年第一批新车下线,能往欧洲那边卖了。”
“那是个好消息啊。”我想,霍铭非感到应该高兴吧,霍氏集团要造无人车、出口欧洲了。
我爸也说:“嗯,算是个好消息。圣诞加班非洲这边和欧洲算一样的,都是三倍工资。”
“那你小心点啊。”
我爸笑:“咳,都在厂子里,都是自动化的,放心吧。”
又寒暄了几句,他问了问我的学习,我问了问他的身体,我就赶紧挂断了。
我不想让他听出,我在美国高速公路旁边的汉堡王里过夜。
第二天我搬进了我临时租的小房间,每月租金才800刀,比学校宿舍便宜,而且起居条件更好。
便宜的原因,是这里位于洛杉矶市中心,帮派暴力肆虐。
不过只要回到了公寓里,依然可以装作世界和平。
我煮火鸡面,和暖心室友一起看烧脑韩剧。
噢对,我新室友是个韩国人,叫韩国泰,比我大三岁,但还是在重读大一。
据他说是在首尔已经考过一次大学,辛辛苦苦苦考上了家里认为最好的学校,可是读得不快乐。
不快乐又能怎么办呢。
换别人也不会怎么办。大部分人的一生都不快乐,也就这样过了。
可是韩国泰不。他从那边退了学,一点英文都不会,靠着旅游签赖在了美国。
然后花了两年重新考上大学,现在刚读大一。
我们合租的一室一厅,他住卧室,我住客厅。我们共用厨房和卫生间。
这地方是许家家替我找的。她以前去汗蒸房的时候认识的韩国泰,觉得人不错,还发展他做过代购。可惜他不争气,每次客人一砍价,不光一口答应,还附送许多小样。就这样,害许家家亏得底掉。
总之,一来二去,看来他们的缘分不在于代购生意的上下线,而在于许家家最后介绍了我和韩国泰认识。
我们一拍即合,都认为火鸡面是绝世美味。
可是韩国泰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不放那个辣包,连芝士粉都只倒了薄薄一层。剩下的全扔了。
“daniel!辣椒是火鸡面最好的!bestofthebest!”
我说我知道,我虽然喜欢辣,但是这个也过分辣了。
“而且我对芝士过敏。”我说。
韩国泰目瞪口呆指指我的火鸡面说:“可你刚刚放的就是芝士粉!”
我说:“我知道,这个是粉,是假的,我吃了不会过敏。”
这才是我喜欢吃火鸡面的原因。
我可以吃到芝士的味,却又不需要为此而承担责任。
如果霍铭非能出一个芝士粉版本就好了。让我可以尝尝他的味,却又不必承担任何连带责任。
关于他的任何责任,我都承担不起。
他玩得实在是太大了。
吃火鸡面的时候,我接到电话,学校召我和霍铭非进行正式听证质询。
听证会的日期定在月底,2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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