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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圣诞的夜(下)


圣诞节的假,就这样一直放到过新年。

        新年前夜我和韩国泰特意开车,去韩国超市hmart采购,大买特买。

        我们聊了许多从前没有聊到过的话题,无关学业,无关美国,只有关于我们自己,和自己的家乡。

        我问他毕业了打算怎么办,要回国吗。

        他说首尔开了一万多家咖啡馆,西餐厅也是遍地,如果回国,可以理所当然地适应,过上和在加州如出一辙的生活。

        “只是有一点,不太一样。”韩国泰绕过买速食米饭的货架,来到零食区。

        我问:“哪一点?”

        韩国泰说:“首尔没这里这么自由。这里什么人都有,可以画画,也可以编程序,还可以踢足球,或者是到处流浪,住在国家公园里。可是在首尔,所有人都一样。我们只能住在公寓楼里,做个中产阶级。”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我忍不住说:“做中产阶级有什么不好……”

        有些人拼命一辈子,他们的孩子才有一丝丝希望可以踮起脚尖,够到中产阶级的门槛。

        韩国泰笑了,笑得露出了八颗牙,好像演一部韩剧:“是吗?我家里人为我付出了一切,就是想要我做一个中产阶级。可是,我的快乐呢?如果活着只是为了做一个中产阶级,那等我成为中产阶级那天,是不是就可以去死了?”

        我觉得他说得不吉利,便偷偷四处找木头,最后找到货架上挂的挖米饭的勺,拎着他的手,过了敲了三下。

        韩国也有这个传统,听到了不吉利的话,都要敲木头。

        “那你快乐吗?”我问。

        他未经心想就脱口而出:“快乐啊。在这里比在首尔快乐多了。我没有办法管我爸妈是怎么想的了,我自己要先快乐。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人生是很短的,拥有快乐的人,已经寥若晨星。”

        “我同意。”我说,可是我有爸爸,我要努力工作赚钱,他才可以从达喀尔回国,安心养老。

        我还要带他玩遍中国、环游世界呢。

        我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有每个人能忍耐的底线。那些天天在亚马逊的流水线上打工的工人,不是不想要幸福,只是他们更能忍受不幸。

        为了自己爱的某个人,而去忍受这份不幸。

        我正这样想着,跟在韩国泰身后走到零食货架前,无意中一抬眼,便看到了眼前熟悉的纸盒子。

        是小熊饼干的包装盒。

        那盒子是八角形的,侧面印刷着浅棕色的热带雨林,打开来塑料包装,倒在手心里,每一只小熊都会有不同的神态和运动。有的在踢足球,有的在冲浪,有的刚摔了一跤,正准备要爬起来。

        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一只像我和霍铭非那么不清不楚。

        这是为什么我喜欢它们。

        从那天起我买了很多很多包小熊饼干。

        起先我每次买一包,放在书桌上一天就吃完。后来我就每次买一箱,放在车子后备箱,在洛杉矶城外高速公路大堵车时,就慢悠悠地一只接一只地吃。

        高速公路上排着长队,那么多的车,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车里所发生的连环变态杀熊事件。

        没有人埋葬那些小熊。

        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在吃小熊饼干的时候,有多么想念那个人。

        霍铭非就好像完全忘了我。

        我在大部分时候也装作完全地忘了他。

        唯一的例外,是春季学期开学前一天。

        那天我从奶茶店打工结束后,沿日落大道开车回家,骤然望见圣莫妮卡沙滩玫瑰金色无边落日。

        我临时决定停车看海。

        我下了车,在沙滩上闲晃,脱了鞋,光脚埋在沙子里走。

        沙子还有余温,让我莫名想起那个人的手抚摸我后背的温度。是温柔,体贴,一击致命的。

        我看着远处海平面起起伏伏,淡蓝的海面波光粼粼,好像洒了一大片的糖霜。

        或许有某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小美人鱼正在海底五米处潜伏,好奇地张望,我们人类所行走的世界。

        她可以上来玩一玩,看一看,甚至走一走。

        可她终归要回去,留不住的。

        我蹲在沙滩上抚弄着大海,哭了出来。

        这是离开霍铭非以后我第一次哭。

        我哭得掏心掏肺,因为终于可以找到这样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面对声浪迅猛的大海,再怎么哭也不会被它嘲笑了去。

        我哭到累,回到车边,却怎么也发动不了车子。

        是电瓶没电了。

        我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十分钟后,紧急救援的修理工就来到现场。

        我赶紧擦擦眼泪冲上去迎他,可我忘记我的眼眶还是红的。

        修理工看着我,一脸的难以置信,好像在说,不至于吧,只是坏个电瓶这种小事情。

        我只好揉了揉眼睛,告诉他:“这是我死去的兄弟给我留下的车,你可一定要把它修好啊!”

        他说:“呃,那你最好看着我修。”

        说着便打开了前盖,捯弄一番,不一会儿就把电瓶接上,重新充好了电。

        他让我试试车。我回到驾驶座,一踩油门,那奔驰便立刻点火,如获新生。

        我帮他合上前盖,在保险单上签好名字,感谢并挥别了他。

        紧接着便感觉兜里电话震了起来。我在奶茶店打工时,电话都是开静音的。

        我掏出来,来电显示是秦子豪。

        他找我干嘛?

        我接起来:“喂?”

        秦子豪开门见山:“cs201课上的chengxia是你吗?”

        “你有什么事吗?”我问。

        “你就说是不是你吧,”秦子豪犹豫了一下,破天荒地缓和了语气:“我有事找你。”

        我挂断电话:“免谈。”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每次他打来,无非都是为了霍铭非,霍铭非想使唤我,于是就先使唤秦子豪来使唤我。

        结果秦子豪又一次拨来,抢在我挂断前对着听筒哀嚎:“我知道你不想提霍铭非的事,我找你不是为了他!是我自己有事,拜托你帮个忙呗,价格好说……”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不想提霍铭非的事,却也不想问。

        或许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我从霍铭非身边突然的离开,也像个笑话,落在人群喧嚣中,激起一圈又一圈戏谑的涟漪。又或者,我的存在与离开都无关紧要,霍铭非一贯有爱玩、会玩的名声,他身边多了谁或者少了谁,都没有人会感到奇怪。

        秦子豪继续夸张地哀嚎:“我这几天为了陪霍总,刷遍了全la的酒吧,吐得都快感受不到我的肝了……夏老师,您就算是可怜可怜我,cs201跟我组队吧。”

        cs201这门课的作业,都是小组作业的形式,需要5人组队,每次小组作业成绩就会汇总为期末成绩。

        也是因此,只要能进一个好队,自己哪怕什么也不做,期末都可以拿到好成绩。

        这就是秦子豪这种人打得好算盘,自己不做,全找别人做,最后靠别人的劳动成果,换取自己满意的期末成绩。

        我刚开口要拒绝,就听他振振有词说:“我不会是你的累赘的!我有资源,我能找标注员,你需要多少数据来训练算法,我就能给你找多少人类标注员。标注一千个数据够不够?五千条?一万条?”

        我渐渐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场公平的交易。cs201这门课要求每个小组独立训练出一套简易的无人车识别算法,就相当于训练一个人工智能的眼睛,它将能看懂道路线、看懂红绿灯,但前提是,需要有人类标注员来教它。

        人类标注员平时只有大公司可以雇佣得起,标注数据动辄上千条,如果秦子豪能靠他的财力解决这个问题,那不愁我们小组期末不能拿全a。

        秦子豪也很为自己的提议感到自豪:“总之,夏老师,我出数据,你出算法,咱们这组合简直是东方双雄、天作之合……呸呸呸,不是天作之合,不是天作之合!”

        我打断他:“钱我不会要你的,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秦子豪道:“好说好说!绝对答应!”

        我说:“咱们组除了你和我以外,再加一个中国人。你可能不认识她,她是个二年级的学姐,需要这门课拿a才能保住成绩转到好学校去。她的名字叫许家家。”

        秦子豪听完那名字,愣了一愣,然后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不行!”

        三天后,春季学期开学。

        cs201《计算机视觉》这门课,恰巧开设在我和霍铭非听证答辩的那栋楼三层。

        在圣诞假期间,那栋复古白色希腊式建筑被洗涤一新,廊柱泛着正宗的象牙白,在加州春日午后的阳光下闪耀着淡淡的矿物质光泽。

        只是不知为何,门口原本厚重的铜铸门被换掉了。

        换成了延伸整个建筑物那么长的折叠竹门,其材质完美地融合原有建筑,更在厚重的大理石基础上增添了轻盈的空气感。每一扇门页上,由原先镌刻的纯古希腊文,变成了镌刻不同语言最为经典的文字。

        我看懂英语刻的是莎士比亚,意大利语刻的但丁,而法语则引用了雨果在《悲惨世界》中的片段。

        这扇绵延的竹门,仿若科幻电影中的设计,由中间向两侧可以徐徐拉开,好像下一秒,那个大反派就会从里头走出来,衣袖翩跹。而他加长风衣的后摆,在身后绵延。

        我不肯承认,我给那反派代入了霍铭非的脸。

        我不肯承认,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在这偌大的校园偶遇,纯属无意义地借鉴浪漫电视剧桥段。

        而一旦等到春季学期结束,到了秋季,我们便将各自申请转学的学校,从此各奔东西。

        加州那么大,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开车也要七、八个小时,没有人会为了谁而奔波。

        我们都很忙,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我们都很年轻,才二十岁不到,有一整个世界值得探索。

        没有谁会为了谁而停留。

        我轻轻推开那扇竹叶门,然后瞥见最中间那道门的扶手下面,刻的是中文。

        我有一瞬间恍惚,分不清这是在做梦,还是我真的在远隔重洋的千里之外,在光天化日下,看见了中国字。

        那扇门上刻的是陆游,我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句: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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