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用罢午食,收拾好厨间,已到了日昳时分,冬日乌金已经失了最盛的暖意。
大饼回了码头去陪夫子等候,小圆送阿庆回家后便在巷子口伸长了脖子巴望,家中突然安静下来。
夫子重养身,夜间餐食向来简朴,今日怕大郎一路劳顿,少不得要丰盛地张罗了一桌。
好在中午做得多吃得少,不过再备好两份青蔬,又能满满摆上一桌。
铺晒的干货收上了架,露出庭院里被洗刷得发亮的青石路;花草已经细细地浇过水扫过尘,在日光下泛着剔透的水珠;被褥和浆洗干净的衣物也被拍打得松软,摆到了屋内……
罗娘一人立在庭院中,明明家中已处处妥当,心中却仍然不安,手足无措地站在稀薄的日光下发呆,目光茫然,哪有平日生气勃勃的样子。
他属意这个家吗?
会愿意与家中不速之客相处吗?
思绪纷纷间,她无知无觉地坐回堂屋摆弄起点心果盘来。
花足了心思制作的点心,既有小儿喜爱的各色甜饼酥糖,也有夫子喜爱的口味清淡的冬瓜糕。
冬日难寻新鲜果蔬,只能拿南北铺里的各色蜜饯凑数,余下这些王瓜水萝更费上不少银钱。想了想,悄悄拿出玉葫芦,倒出细细流水,又将它们擦洗一遍……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家中四处徘徊,连屋檐下喜鹊的冷嘲热讽也无暇顾及。
终于,等到昏昏日光从屋檐散漫到廊柱时,小圆清脆的叫声从前门传来:“大郎归家啦!”
罗娘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最后却立在门槛内,不敢再踏前一步。
巷口处,最先看到的还是谢夫子玉林修竹般的身影,身侧跟着位清瘦的小少年。
身量还矮他两头,身形却是一样的挺拔,背着沉重的书匣却未有半分佝偻。
他随着谢夫子缓步走来,随即看到了站在门边的罗娘,不由立住了片刻。
今日已是年二十八,习俗有白日除尘与夜间水灯,四邻家户此时已做起了晚食,好在夜幕降临前去放灯。
巷子里昏黄的日光里,淡淡炊烟袅袅飘散。自家的黛瓦乌檐,就在这一片暖色的尽头处。
家门口,画像中的娘亲好像走了出来,正在门槛处等着他,盼他归家。
他们二人两两相望,久不言语,谢夫子不得不轻声打破这份平静:“善儿,这便是你罗姨。”
罗娘回过神来,几步走下台阶,刚想抬手迎一迎他,又迟疑地收回手去,笑意盈盈道:“这便是大郎吧,已经这么高了……”
方才远观他,身形与谢夫子别无二样,现在细端详,才发现容貌与夫子不过三分相似。
虽染仆仆风尘,面色依然白皙。许是还未长成的少年郎,眉骨与鼻峰比夫子少了几分锐气,看着更加秀气。
他与罗娘,倒是更有五分相像。
谢承善此时也才回过神来,赶忙屈身行礼道:“善儿见过婶娘,劳罗姨等候多时。”
罗娘赶忙扶起他:“不必多礼,也不过是恰巧立在门处……天寒地冻,快快进屋。”
本是虚虚地搭上胳膊,罗娘却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气息的涌动。
像两股山泉溪流,恰在铺满夕阳与青苔的山石缝处交汇。
他们身上,有相同的气息,在此刻如春日薄雾般相融相息。
小圆欢喜地蹦跳上前,踮着脚要帮大郎抬起书匣:“罗姨让灶间一直温着热水呢,就等着你们回来梳洗……房间也收拾好了,大郎哥哥快去休息。”
谢承善笑着牵起她进门,忍不住摸摸她的新发髻:”小圆一眨眼又长大了,也束起了总角……“
一抬头,屋檐下挂着两盏八角俱全的宫灯,已点上晕亮的烛火,映出灯上吉祥字句。
踏入家门,四处花草繁盛,喜气盈门。
腊梅与水仙的香气中,灶间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自从几年前出门求学,他每年最盼望、也最不愿的便是年节归家。
游子远行必然想家,可每次回到了家,却更觉冷清。
这次终是不同。
走进后院,屋檐下还挂着鸟笼,笼中喜鹊毛色翠红,比山长精心饲养的珍鸟还鲜亮几分。
此时它却呆呆地立在杆上一动不动,只拿着那双芝麻绿豆眼瞪着他。
谢承善不由笑了出来,紧绷了一路的精神,终是松弛了下来。
小圆已小跑着从灶间拎来了一盏铜铫:“这是罗姨一直温着的麦茶,大郎哥哥快进屋喝下一壶暖暖身……大饼哥哥已经去浴间倒热水啦,罗姨说在家穿得舒服就好,梳洗完就莫套外衫了。新棉服浆洗过的,已经放在浴间屏风后的小桌了……罗姨让你慢慢梳洗,还有大半时才开夜席呢……”
看着桌上细致的茶点热水,听着面色白里透红的小圆一口一个“罗姨说……”,谢承善心中愈加熨贴起来。
他转身在包袱里拿出一方被叠得方方正正的锦布:“初见罗姨,就累她四处安排,也不知如何感谢。这是我从书院山下带回的节礼,不如你帮我递与罗姨……小圆莫急,你与大饼的年礼,我休整好行囊再予你。”
谁知小圆转着大眼睛,笑嘻嘻地摆摆手:“既是大郎哥哥的心意,那还是自己送给罗姨的好,她盼你归家多日了,这下一定更加高兴。”
说完便滴溜溜地跑出了门,去看她记挂着的小喜鹊。
谢承善被小圆一个小囡囡点破心思,不由窘迫了一瞬。
返乡前收到家信,得知家中来了位罗姨,书院先生与同窗都十分关切,既为他欣慰家中多了位长辈操持,又担心他因念及慈恩错信她人,暗暗提点他君子不立于危墙,对突然出现的远亲切勿太过亲近。
如今看来,罗姨悉心持家,温柔可亲,让他忍不住地想要亲近。
罗娘正以准备夜食为借口,躲在灶间发呆。
灶膛的火照得她面堂温暖,让她想起呆在水底时,朝阳初升那一刻的暖和。
她一生大部分的辰光都流在了水底。
日出月落,四季更替,光阴洒过,于她也不过是贴于肌肤的冷暖变换,恍于眼前的昏亮不定。
身旁的生灵来来往往,有曾与她为友,洒脱快活;也有与她恶战,生死一搏。但最终,也不过成了游过她侧的一瞬往昔。
这么大的世间,林林总总千百态事端,都似乎与她无关。
她是要得道升仙的人,必然是亲缘淡薄——她总是这么劝慰自己。
直到方才接触到善儿气息的那一刻,她好像感受了的生命与时光的另一层模样。
这世间熙熙攘攘的生灵中,有他与她血脉相融,无法割断。
哪怕某天她神魂俱灭,消失天地间,也总有一分她的血脉气息,留存世间。
须弥芥子,终有一缕她存在的痕迹。
就在她晃神的功夫,众人已收拾得差不多,隔着堂屋便听到了大饼快活的笑声。
罗娘赶紧安置好风炉,放上一座精巧的瓜瓣双耳铸铜锅,拿起风筒轻轻低吹火。
大饼一进门便忍不住欢呼起来:“今晚吃暖锅吗?”
“大郎一路奔波,本该好好补补,又怕脾胃尚未缓和,不敢做些太过滋补的油荤之物,”罗娘笑眯眯点着桌上暖炉:”拿午间的一点鸡汤头做底烫了锅子,想吃什么食材自己烫了便是,一家人也不计较这些。”
围着铜炉,摆满了三圈的食盘。洗净的清爽的时蔬切好,码得整整齐齐,几盘肉荤也切成了薄薄的透片。
桌沿边,几个敞口大碗里盛了满满的各色椒料,还有一碗澄亮的薄批酒。
众人围着圆桌一一坐下,本因久未见面,还尚有几分拘谨。等热气腾腾的锅子扑开,众人忙忙碌碌地调蘸酱料、挑烫食材,一下就恢复往日亲热起来。
“你们这些小儿还不到饮酒的年岁,”罗娘给夫子与自己倒了两杯金华酒,举起瓷杯笑道:“虽还差两天才到除夕,但大郎今日归家,今日就是我们家最大的节岁了。我就以你们碗中汤食,贺你们又要长成一年。”
谢夫子很少会说这等亲近之语,一时间只能跟着罗娘举杯,干巴巴地来了一句:“年岁平安。”
大饼小圆笑嘻嘻地端起汤碗,望向大郎等着他说出些喜庆话回敬。不料他也无所适从地端起碗,酡红了脸庞憋出一句:“新年安康。”
小圆口齿伶俐地赶忙接上:“谢夫子辛苦教业,罗姨辛劳持家、大郎专心读书,来年我会更加听话地习字、干活,更加听话更懂事,哥哥也会上进……多多长肉!”
大饼闻言一时噎住,引得众人笑闹起来。
“不知大郎寒岁可在家歇息多久?”罗娘小心翼翼地夹着青笋下锅,掩下心中一点紧张。
“书院先生体恤我乡远路长,家中新奉长辈,给了月余的假。”热气熏得人面皮微红,倒称不出他的心虚。
先生原话是若家中长辈慈孝、生活安逸,便多呆几日;若不适应,就像往年一样,过了初五便可回程上路。
如今他刚刚回来,不过一茶一汤后便心生不舍,不想就此离家。
谢夫子一旁喝汤不语,他既欣慰有机会与儿子多相处一段时间,又因对罗娘的防备更添忧心。
与他不同,其余三人闻言都是喜上眉梢,尤其是罗娘,更是下定决心要抓住机会,好意亲近一番。
茶足饭饱,谢家也不论长幼尊卑,帮着一起收拾起来。
罗娘几次要接手回来,都被大郎推拒:“我们平日在书院公厨也是要收拾餐盘的,不过顺手而已。”
谢夫子也道:“早些收拾妥当,我们也好早去放夜灯。”
谢承善讶然,虽家乡风俗如此,但他们此前从未去放过灯。
殊不知罗娘他们三人为此事,在夫子身旁磨了好些天,此刻闻言倒有些赧然。
三人早盼着大郎回来一起放灯,早已准备好四只河灯,大饼此时便要兴冲冲地去拿。
罗娘托言要换下灶间粗衣,回房唤上小蛇同去。
回到屋内,心念传音片刻,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罗娘忧心起来,倒不是怕他出事,确是担心他回来后得知错过一场热闹,要闹得不可开交。
从玉葫芦中找出它先前蜕下的片皮,狠心下了索身咒,不过一息,地上便冒出个盘成一团的小黑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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