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魔王02

伊芙琳没说话。魔宫所有人都知道魔王大人从不多话。劳伦佐的视线却在她脸上额外停留了一个眨眼的时间，仿佛察觉到今天的她有一点不同。

        他保持谦恭的姿态，十分自然地上前，躬身为魔王解开长披风领口枪黑色的金属搭扣。他顺从地朝她低头弯腰的时候，身上好闻的气味变得明显。并不甜腻，和他柔软的做派相比甚至有些冷，但莫名勾得人想要再深吸一口气。

        “你已经沐浴过了？”伊芙琳突然道。

        劳伦佐这才抬眸看她：“当然。我总不能带着旅途的风尘来见您。”他有些刻意地抽动鼻尖：“听说秘偶剧团排演了新短剧，看来您就是第一位观众。”

        魔化海妖张口歌唱时，不可避免地会喷吐水雾。如果是野生海妖，那就是一口一团咸湿的深海风味。为了取悦尊贵的观众们，海妖歌姬伶人格外注重口气问题，会在嘴里放置特殊的香珠掩盖，于是聆听海妖之歌的观众们离场时，身上总不免沾上一点特色的香味。

        “味道那么明显？”伊芙琳蹙眉。她不喜欢太刺激的气味，已经尽可能坐在后排。

        “不，只是盖过了您原本的气味，对我而言就很明显。”

        魅魔的感官大都十分敏锐。

        她看了他片刻，笑了笑，对他献殷勤的话没做评价，径自朝寝宫深处去。

        “我去泡一会儿。”

        魔王当然要泡血池。池水醒目的深红色来源于魔域核心地带充沛黑暗元素的沉淀，浸浴其中能够增强魔力。

        一路走，伊芙琳一路随手解开骨骼纹样的银腰带，还有魔王出现在臣民面前有必要佩戴的各色各样装饰物。金属与宝石与大理石地面相碰发出脆响，她头也没回，显然不担心会摔坏什么东西。

        而后，她抬手在盘起的发髻上一抹，红发散开垂落，苍白的赤足踩过堆叠在地的暗红长裙。跟在后面捡拾配饰和衣物的“仆役”大胆地抬起视线时，看到的便是烈焰般的红发，随步伐微微摇动着，盖过腰际，轮廓时隐时现。

        劳伦佐舔了一下嘴唇，乖顺地微笑着的表情却维持得很好。他将魔王全套衣冠交给隐藏在浴室门边阴影里的使魔，跟着穿入缭绕的蒸汽。

        伊芙琳已经泡在血池里。她拥有意识最初的几十年基本都是在血池中度过。她感到疲倦的时候，对深红的水波的眷恋就会复苏。在血池水下她甚至不需要呼吸，可以一直沉在里面，假装自己是一块石头发呆。

        劳伦佐清楚魔王的习惯，到池边后一眼没看到她的身影并不惊慌。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幸好他足够耐心。

        和伊芙琳一样入水是不可能的，只有魔王有资格从血池中汲取力量。

        今天伊芙琳并没有在水里待很久。她在池边一撑，利落地上岸走到他面前。

        劳伦佐安静地展开长毛巾为她擦拭。他们虽然靠得很近，其中一方还是魅魔，却没什么旖|旎的气氛。正因为是这样的场合，身份的差距才格外明显－－他更像是、也确实扮演着侍奉主人的奴隶角色。在主人表态之前，奴隶是没有资格表露愿望乃至任何想法的。

        “幽风山脉那里怎么样？”伊芙琳忽然打破沉默。劳伦佐正在擦拭她的头发，她就势抬眸看他，眼睫扇动，散逸着残余魔力的水珠从她的睫毛尖尖上滚落，不知道最后砸落到哪里，但动静一定很大。

        劳伦佐慢了半拍才答：“在这里不谈正事。”他的笑容适时加深：“是您这么说的。”

        伊芙琳闷笑了声，勾住他的脖子：“那么我希望你已经准备好述职时要说些什么。明天早晨留给你临时打腹稿的时间不会多。”

        劳伦佐会意地抱起她，发挥代步工具的又一职能。

        这种时刻伊芙琳才会再一次发现他其实个头比自己高不少，但很奇妙的是，面对面时他总是能很好地让她感到自己才是被仰视的那个。大概要归功于他懂得如何借用台阶之类的地势，以及该在什么时候弯折脖颈和脊背。

        然而劳伦佐在精神上从来没有对她卑躬屈膝过。不需要司各特的提醒，伊芙琳也清楚名为劳伦佐的魅魔是个危险的家伙。他从她这里获得的不止是作为魔王心腹的权力与地位，更是直接从她那里获取了不少魔力。毕竟这就是魅魔的生存方式。

        可她原本就不需要一条百依百顺的狗，那样反而很无趣，不值得她花费任何时间精力。他也从没有对她掩饰过自己的野心。

        而魔王伊芙琳喜欢有野心、并且有能力践行野望的臣下。

        叛党余孽，掉包计，对黑暗生物尤其有杀伤力的符石。一个个关键词在她脑海中浮现又下沉。没有犹豫的余地。如果劳伦佐真的在谋划什么，她只能下同一个决定。

        伊芙琳揪住劳伦佐头发的手指加大力气，略微向后带。他仰头看来，鼻尖像被魔域弥漫的夜雾打湿。掌心搭在她的膝盖往上的地方，他无辜地眨眨眼，嘴唇似乎与眸色同样鲜红，眉宇间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像在询问是否有哪里需要改进。

        当然没有。不论是执行派发的任务，还是满足魔王的私人要求，他都表现得极为出色，甚至可以说无可挑剔，却还总能自行找到提升的空间。

        “继续。”伊芙琳命令。如果说魔王是一份工作，那么寝宫就只属于下班时间。只要进入这座宫殿，她就尽可能不去想“正事”。一定程度上，劳伦佐承担的职责就是让她无暇去考虑那些无聊又麻烦的正经事。

        可今天劳伦佐这张脸就会让她回想起司各特的话，以及与之相关的一长串棘手事项。司各特打报告时，伊芙琳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司各特有更确凿的证据，她甚至可以坐在宝座上，当场命令臣下去抓捕劳伦佐执行死刑。此刻她却心烦起来。

        明明是给主君提供消遣的角色，却成了不必要的杂念源头。

        真是失职。伊芙琳想。

        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一方。

        情绪不好，伊芙琳就随手拽住魅魔缠住她手腕磨蹭的尾巴，不客气地扯了扯，又顺带搓了一把桃心形状的尾巴尖。然后她才想起来，劳伦佐好像提过，魅魔在某些情况下容易失控。

        算了。她很快决定放空脑袋。反正死不了。不如说这样正好，麻烦事全都和理性一起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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