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野市（三）
“大人，”明谷看着来势汹汹的男人，“这里还是康王治下。”
男人领会了明谷的暗示，但毫不客气地笑了。
“我见过许多没出息的康家人，但还是第一次遇见当贩夫走卒的康家人。”
“贩夫走卒怎么了？”康随问道，“不是自力谋生么？”
“那就有劳自力谋生的康公子，”男人毫不客气，“先到外面等等。”
“先出去吧。”明谷往少年脚上一踢，免得他靠到自己身边来，“你有的是时间。”
“你说得对，阿谷。”少年不知领悟到了什么，马上同意了。
等少年出了帐篷屋，男人走近去，递给了安陵明谷一幅图。
“一个月内要见到图上的铁器、农具和鞋履衣服，不许透露任何消息。”
安陵明谷仔细看了一下。
“怎么？有问题？”男人冷笑。
“没有问题，大人，”明谷抬头微笑，“物料足够，工钱给够，安陵造物所满足所有顾客所求。”
“好，”男人回答，“自会有人送上山。”
他转身正要走，安陵明谷忽然喊住了他。
“大人，您忘了一件事。”
那人回过身来，看着安陵明谷。明谷往旁边的包裹探身，取了一个册子出来，打开成了一个密密麻麻全是字的长卷。
“需要验货吗？”
男人走过去，俯身端详着上面的字。
“谁的笔迹？”
“大人您不是指定了人吗？”明谷反问。
“确实是那个疯子写的？”
“如大人所愿，”明谷回答，“越疯之人，所求越真，希望公主满意。”
“公主？你在说什么？”
明谷有点诧异，难道……
“有误？”她脱口而出，“疯子也并非全都知道。”
“是那个疯子讲的？”男人突然凑近安陵明谷，目光犀利地盯着她的脸，“他提到了公主？”
“不，”明谷回答，“但大人说过是康王宫中贵人。”
男人没有挪开目光，仍然犀利地看着她。
“即将新婚的康王宫中贵人，难道不是某位尊贵公主？”
“安陵明谷，”男人直起身来，“安陵人会死于言语不慎。”
安陵明谷微微一笑。死于什么不是死，何必恐惧？但有一点倒是令她不解，康王的人为何要指定疯子叔来抄写经文？为何康王的人需要兵器、农具、服装等物的样式，却不经过云家，而要偷偷前来野市交易？
“阿谷！阿谷！”
一个声音在安陵明谷耳边响起。她回过神来，发现康随又站在了面前。
“你有什么事？”
“刚才那个人是谁？”
安陵明谷打量着他，眼前的少年也姓康。
“康随，”明谷问道，“刚才那人你没见过？”
“那个大汉？他看起来是个武士，”少年回答，“我没见过，他干了什么？是不是吓到你？”
“没有，”明谷回答，“你也是康家人。”
“对，”康随回答，“但康家人很多，阿谷，你需要打听什么？我可以帮你，相信我！”他直起身，用力拍了拍胸脯，“我可是个机灵伙计，特别会跑腿！”
明谷脸上波澜不惊，然而心里一阵窃笑。算了，这个人跟康王几乎等于没有关系，也不像会去经营什么。明谷一下就能看出他的全部心思，他在前来野市之前特地好好洗了衣服。但身上衣服虽洗掉了厚厚的灰尘，却也把薄弱处给洗破了。
少年不受穷困之境影响，开心地挪到最靠近明谷的地方，嘻嘻笑着说：“阿谷，今天天气真好！”
“你到底有什么事？”明谷问道。
“有！”少年端正了身体，“很多事，说来话长！”
明谷悄然叹了口气。
“我出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的事可多了……”
少年开始分享一个漫长的旅途故事，从驮队几时出发讲起，选了南路进沙漠，没有遇到风暴，却差点被沙漠的烈日晒死……
“神奇的事情屡次发生！三年来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不是死在风沙里，而是没有任何水，差点渴死！龙叔计算有误，我们失策了！每个白天都特别晒，让人以为这个世界一直是这样的。但是你错了，因为到了晚上，气温一降，我又开始觉得，我好像到了一个外星球。”
安陵明谷耐心地听着他讲，一声不吭。
“我们找啊找啊，在快要渴死的时候，你猜发现了什么？我的老天爷！是一对眼睛！一对大大的眼睛！”
明谷抬起头看着他。
“你不信是吗？但真是眼睛啊，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眼睛，大地的眼睛，沙漠的眼睛！一双美丽的，波光粼粼的眼睛！”
一个湖泊。不对……应该是姐妹湖。
“是湖啊！你猜得到吗？是两个小湖，几乎连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对眼睛！右边眼睛还在不断地眨动，好像还在皱眉！我飞奔过去，马上要捧起水来，但是领队龙叔喝止了我，他胆子太小了……”
安陵明谷脸上波澜不惊地听着，然而她自己好像又落入了什么混乱空间。
沙漠，没有风暴的沙漠，干旱的沙漠，前方是眼湖，她似乎是在朝那里去，但是怎么也走不到……明明都是坦途，明明可以看见，但就是走不到，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是移动的！”
眼湖是移动的？
“你说什么？”安陵明谷猛然问道。
“是移动的，”少年开心地解释，“移动的沙丘。但是那个湖的水真的很清凉，很好喝！我还从未喝过这么凉爽，这么甘甜的水！简直是上天甘露！拯救苦难子民的神水灵湖！我们在那里待了好一阵，谁都不舍得离开，那里甚至让人产生留下来的冲动。我猜肯定有人这么做了！因为附近有个高塔！有些人说看见了，有些人又看不见，真是神奇！”
高塔？是云梯吗？啊，不，当然不是，安陵明谷猛然醒悟过来。
“你看见了？”她忍不住问道，“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吗？”
“海市蜃楼？啊，对！”少年马上认同，“阿谷真棒！阿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我没有看到。领队也说他没看到，但是队伍里有人在讲，也可能他只是想吹嘘，瞎编乱造。”
明谷等着他讲完，但是少年停下来了，就差对明谷说了出来：你再讲点什么吧，求求你了！
但明谷并不开口。少年只好继续讲下去：“我没有看到，因为我只顾着喝水。下次我一定记得看，一定能看到海市蜃楼。”
下次？
“下次你们还去那里？”
“没错，阿谷！”少年非常开心，“因为我们发现，那条路其实更适合行走！而且会经过商城。”
“我想知道路线，”明谷说道，“你能给我看看吗？”
“不好，阿谷！”少年赶紧回答，“驮队路线是保密的。”
明谷盯着他，没有作声。
“阿谷，你不要不开心嘛，”少年笑了，“我可以讲给你听，但是不可以画。你明白的，是不是？”
“我明白。”明谷松了口。
“好了，那我继续讲！那天，我们把水袋都灌满，骆驼也喝够了水，这才依依不舍地上路了。接下来又进入了荒漠，注意，是荒漠，不是沙漠！只是干旱，没有流动的沙层，我们显然走错路了，但是也不知道怎么错的……”
不是错，不可能是错。安陵明谷心里想着，但并不说出口。
“后来我们就回到了沙漠中，但还是没有风暴。我从未见过沙层这么安静，天空每天都很晴朗，没有一丝风，烈日晒下来，真的很晒，我们不得不一直喝水，差点又把水给喝光了。一直走了几天，全都没有沙暴！”
少年反复强调，似乎“没有沙暴”这件事让他怎么也想不通。
“你说怎么回事呢，阿谷？”
安陵明谷思考了一下，认真问道：“你这次赚的钱多吗？”
“当然！”少年脱口而出，“比任何一次都多！”
他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把钱袋拿了出来，往桌上倒，开心地说道：“你看，不少吧？这可比上一次、上上次都多！”
明谷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既然如此，”她说道，“那我就告诉你吧。因为信风只吹散了天上的云，更多的光洒向了大地，带来从未有过的光明。你们走了高山南路，山脉阻隔了东北风的来临。地势正在改变，或许下次你们应该选择北路，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是这个道理！”少年十分开心，“阿谷，你说得真好，我明白了！”
安陵明谷觉得有点无语。
“那你还有事吗？”
“今天你说了很多，阿谷，我非常开心。”
“还有事吗？”
“接下来我可以休息十天。”
“好了！”安陵明谷果断做出了决定，“你的钱只够问我这么多，我要接待下一个顾客了。”
“阿谷！你说什么呢？我出去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少年激动得站了起来，“三个月的钱都在这里了！”
“康公子！”安陵明谷说道，“你也可以拿走。我收的话就是全收。”
少年犹豫了一下，咬了下嘴唇，又坐了下来。
“那你收吧！”
明谷毫不客气，把钱全都拿走，只将钱袋还给了他。
“我在帮你养安陵人，阿谷。”少年嬉皮笑脸起来。
然而明谷不为所动，也不反驳。
“你这么吝惜讲话，是因为你每句话都要收很多钱，对吗？”少年自己安慰自己，“我听他们说，你讲的话总是很惊人，就像……就像通灵一样。”
安陵明谷不屑地轻笑了一声。
“就像疯子一样。”云霜人肯定是这么说的。他们若不信明谷是疯子，就不会来找她了。因为疯子最懂。天意会通过疯子透露。
“人怎么会通灵呢？”少年摇头说道，“我才不信！阿谷懂很多，是因为有老师教，我知道安陵人有老师，无论什么时候……”
“康随公子，”安陵明谷打断了他，但语重心长地解释，“我现在很着急。今天还没有得到任何衣物和粮食。没有这些，安陵人全都要死。我必须赶紧做交易。”
少年终于明白自己在碍事，不舍地站了起来。
“那我……那我傍晚再来找你。等你完工。”
“好。”安陵明谷回答。傍晚？傍晚的时候，没人能找到她，她会去另一个地方，一个谁都不会想到的地方。
少年刚刚走开，一个“大顾客”终于出现了。明谷先是听到一阵鼓掌声，然后是嘲讽的笑，随着一股风，一个方冠人出现在帐篷里。
云家文官。
“安陵明谷，果然也是要做进入康家的盘算么？”
“您有什么吩咐？”安陵明谷从来不回应云家人的嘲讽，态度一如既往。
“云家的定单，”方冠人往她面前扔下一个册子，“一个月后会去山下取，不得有误。”
明谷收起册子，还没打开，方冠人已经继续说：“另外提醒你，跟霜家人走近，小心安陵人过不了这个年。”
“什么霜家人？”安陵明谷心里一惊，“哪个是霜家人？”
“你别装傻，安陵明谷，”方冠人冷笑，“记住管理安陵疯子的是谁。”
管理安陵疯子？
哦对，是疯子，是疯子家族啊。
安陵明谷非常清楚，是谁在掌握他们的生死。
是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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