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安陵元（二）
安陵造物所在第四谷，离第一谷有点远。但暗夜中的人畜队伍坚定不移地走去，谁都不再发出声音。
安陵元仰躺在拉板上，注视着冬天的夜空。冬天的夜空总是特别壮丽，一切都被冰霜冻得更明亮，更凝固，更像宝藏。安陵元不禁想起了幼年时的情形，那时候安陵昊还没疯，安陵元的母亲还健在，那时候的日子……
哎，那时候的日子其实就藏着一切不幸，只不过人们总是选择麻木不仁。那时候母亲会搂着安陵元坐在屋院里自己家的台阶上，凝望着天空，跟他讲一些现在想起来很白痴的话。那时候安陵元就觉得痛苦不堪了，他还很小很小，他还没有办法去保护任何人，这种幼小无力感加重了他的痛苦，他总是怀疑，还没等自己长大，灾祸就将先夺走珍贵的东西。
他果然猜对了。
就在母亲去世之后，他终于明白，这么久以来，父亲也在选择麻木，而从那之后，他就放开自己，他疯了。
疯了的人，更像是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闪闪发亮的星后面，都应是一颗狂热到疯癫的灵魂。而那些选择麻木不仁的，不愿醒来的灵魂，都将黯然失色，溶解在黑暗的夜幕……
在所有麻木不仁的人里面，安陵元最是痛恨安陵明谷。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安陵明谷都是无动于衷的，黯然的。安陵元再也不愿意回想，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多么热切地渴望天降良机，有一天安陵明谷被指定为家主，她一定会带领安陵家改变命运……
多么可笑！可是，那时候的安陵完全不是这样。那时候的明谷也是很小很小，还会露出贝牙笑，会发出泉水般的清脆声，那时候的明谷灵敏、鲜活，就像新希望的结晶，是照亮黑幕的星。可是后来……
后来是一切变故，在所有变故之中，她如此麻木，就像当初的母亲，不，她不像母亲，母亲还关心他，而安陵明谷关心的是什么……
“安陵元，我们到了吗？”
思绪突然被打断的时候，人畜分队刚好停在了造物所前面。安陵元侧头看了一眼石头墙。
“那里，推第五个石块。”
穆司诺伸手轻推，并没有动静。她加大了力道，石块动弹起来。
“退开。”
幸好穆司诺动作迅速，马上退开了几步。第一个移动的石块引发了连锁反应，穆司诺看见一个由十几个石块形成的门显现出来，飞速依次分开，留出了空，但石块同时往外围拢来，若是她还站在原地，就会发现自己被石头困住了。
“这不太明智，安陵元，”穆司诺走进留出来的门，不禁笑了一声，“开门的人被困住，可是其他人畅通无阻。”
“不止这里畅通无阻，”安陵元回答，“造物所不是为了防范队伍，只是阻挡个别小人。”
“好吧，”穆司诺默认他的说法，“希音山不需要机谋。”
造物所用石头围起来，只看这些贴合紧密的石头墙，你会以为这是个庄严所在，但移开石头门，进了造物所一看，便会忍不住惊呼上当。
造物所只是一片设备简陋的工场。屋舍外是砂砾地，平常工匠们就在这里工作，需要的时候自己另设工作台。但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环境，劳作的声音再喧闹，对傀儡来说也并无所谓。
其实造物所也并非全是安陵傀儡，屋院的人也会分派在这里，熟练的负责指挥，不熟练的就跟傀儡一起听指挥。
安陵元也曾在这里工作。没有一个安陵人可以躲避劳作，甚至孩童们都不行。安陵明谷十分固执，一定要安排孩子们去庄园干活，让他们有了偷懒的机会，如果是在造物所，所有的小学徒都要跟上节奏。
穆司诺打量着砂砾工场，打量着随意放置的工作台，目光落在了后边的石头屋上。
“那是什么？”
“夜舍。”安陵元回答。
“那还等什么？走啊。”
一声口哨，狗子拉起安陵元，往夜舍跑去。穆司诺脚步轻快，率先靠近了连成一排的石头屋子。还没等她去推第一个石头门，突然屋檐下利箭齐齐飞出，她赶紧跳开去，但是狗子来不及绕路，直接把安陵元掀翻，带着小动物一起躲到了安陵元后面。
“蠢货！”安陵元大骂。
“你才蠢！”穆司诺避开第一波暗箭，又站在了石门前，伸手去推。石门岿然不动。
“狗子！”她喊了一声，几条狗飞奔过去，狗腿纷纷往石门上踩，顿时石门落满了狗爪子的印记。
“你以为这样就能找到窍门么？”安陵元冷笑。
“方法当然不止一种，”穆司诺回答，“狗子不中用，就喊豹子来。一种法子不行，就换另一个，总有一个会管用。”
安陵元又是一声冷笑，但并不辩驳。
“当然，也有可能最后畜力全不管用，”穆司诺说道，“穆府还有别的力量。给够钱，就会有各色人等出力；给够恩惠，就会有奇人异士卖命。比如你。”
安陵元并不吭声。
“安陵元，你不开门？”穆司诺走下了台阶。
“我没有进去过里面。”安陵元回答。
“那正好，”穆司诺回答，“机会来了。”
安陵元确实没有进过这个地方，他也不知道开门的机关。但穆司诺想得对，他想进去，就会有一百种方法进去。
“绕一圈。”
人畜分队绕着这排石屋走，但只走了半圈。石头屋另一面是外墙。
“有一个总开门机关，”安陵元说道，“在第一屋那里。”
穆司诺跑过去，按了按那块石头。
所有石门悄然开启。机关实在简单，安陵傀儡并不需要特别保护，甚至一切设计都应最大程度地简单化，比如一个傀儡开门，所有傀儡就可以进门。
但石门后的情况却出乎意料，一排石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安陵傀儡都不在。
穆司诺又沉默了一分钟，哈哈大笑起来。
“有趣！”
安陵元也很不解。安陵傀儡如果没有人指挥，只可能到点回来这里，不可能去了别处，除非有人……
“安陵家看来并非全无秘密。”穆司诺说道，“真是让人兴奋。”
“住口！”安陵元受不了任何人的内涵，那些看似希望的东西，被穆司诺说了出来，更加刺痛了他，“安陵家没有秘密，一切都有原由。”
“是吗，那今天的事是什么原由？”
“我不知道。”安陵元回答。
“那可真是棒得很。”穆司诺说道。
两人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安陵元终于开口：“就算有什么事，穆府这么关心是为何？管理安陵的是云家。”
“穆府对安陵技师感兴趣。”穆司诺毫不遮掩，“这很难懂吗？毕竟安陵技师无所不能，正是穆府需要的人才。”
“穆府需要的只是安陵技师？”
穆司诺走近安陵元，靠近他的脸。
“你想知道？我可以带你去穆府，”她睁大的眼睛如同天上星星，流出闪闪的嘲笑，接着重新直起身来，“让你亲眼看看我们需要什么。”
安陵元相信她做得出来。他其实并没有听说过穆司诺这号人，但穆府的大名只怕连东边的国家、西边的部落都听说过，安陵人自然也知道，甚至偶尔会有穆府的定单逃过云家的否决出现在希音山。
夜色浓重，气温越来越低，但穆司诺不是会放弃的人。她在造物所里走了一圈，回到安陵元这里。
“出去吧，”安陵元说道，“一无所获的感觉如何？”
“一无所获的感觉不好。”穆司诺回答，“但是……”
“停！”安陵元突然示意。
山下隐隐传来石埙的声音，辽远但连绵，声音虽低，但仔细听去还是可以辨别。石埙的声音能穿透雪雾之夜的山林，传到第四谷来，应该不会在太远的地方，但显然也不近。安陵元侧耳听了一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什么？”穆司诺看着他。
“乐声。”安陵元回答，“有人在奏乐。”
安陵家不仅有工匠技师，还有音乐家……
但是穆司诺突然发作了，一脚踩在了安陵元胸口，直到他闷得喘不过气来。
“安陵元，你以为你是谁？”她弯下腰，口气冷峻，但脸上表情不动，“我告诉你，今天穆府救了你，你的命就是穆府的，不是安陵人的，更不是什么云城管理者的。”
她刚放下脚，安陵元便吐了一口血。
“真惨，”穆司诺看着他，依旧是纹丝不动的表情，“今天不但跳了山，现在还得吐血。”
“是安陵明谷。”安陵元缓过气息，说道，“这是她的石埙声，但在山下，还没有到第一谷。”
“她竟然醒了。”穆司诺有点惊讶，“还能回来指挥？但是，她把安陵傀儡指挥到哪儿去了？”
安陵元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也急需答案。
“出去看看。”
穆司诺示意狗子，人畜分队以翻倍的速度出了造物所，又以翻倍的速度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驰而去。
暗夜里，埙声传播，人畜迅速行动。
忽然，穆司诺发出了一声低呼，狗子们石头般停住不动了。安陵元只觉得一只手臂搂了过来，穆司诺的脸靠近了他的耳朵，但手掌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巴。
“不要动。”
穆司诺蹲下身子，这才轻轻说道：“看那边，在那边。”
安陵傀儡仿佛暗夜行军，齐齐出现在前方，悄然无声地往第九谷的方向行进。
“安陵明谷在做什么？！”安陵元震惊不已，他从来不曾想到安陵明谷会有什么秘密，难道只要当上安陵家主，就会继承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安陵明谷自己在搞鬼？她不是被带走了吗？云家又放了她，但她并不回来，反而半夜前来指挥安陵傀儡？
“跟上去。”安陵元低声说。
穆司诺示意狗子们别动，她解开了绑定安陵元的带子，将他往背上拉，安陵元还没反应过来，穆司诺已经将他扛在了背上。
半个小时后，他们远远跟着傀儡队伍，看到他们走进了第九谷。
第九谷是矿场，而且是废弃的矿场。他们到这儿来做什么？
“不见了！”穆司诺的声音忽然急促起来，“他们消失了！”
安陵元比任何人都震惊。
安陵傀儡在第九谷消失了。他们被安陵明谷指挥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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