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穆司诺（三）
穆司诺走了过去，在龙叔递来的垫子上坐下。龙叔给了她一串葡萄，开始仔细问她在哪儿遇到的朋友，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街上遇到他的，”穆司诺开始胡诌起来，“当时他撞到了我，却不跟我道歉。我就跟着他，他终于说了‘对不住’，还给我买了赔礼。”穆司诺笑了起来，“后来他就经常给我带小礼物，每次他随驮队出行后回来，都会给我带稀奇的玩意。”
“他带过什么？”龙叔仔细问道。
“玛瑙，莎草制成的本子，珊瑚珠，甚至还给我带过一个玻璃瓶。”
龙叔似乎皱了一下眉头。
“但是这一次，我好久没见到他了，四个月过去了，我一直等着他的消息，可他一直没有出现。我想着可能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说不定半年才回来呢，我可以等的。但是昨天，我见到他的一个同伴在路上走，我才知道，他一定是回来了，却不来找我。这是为什么呢？是我不够好吗？还是他害怕了？”穆司诺大大的眼睛忽地涌满了泪水，“他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为他祈祷。我还想好了说服我父亲的法子。只要他回来找我，我一定能跟他一起面对，不管遇到多少阻挠，可是……”
穆司诺说不下去了，开始哽咽起来。
“姑娘，”龙叔怜悯地看着她，“你先不要胡思乱想，一定是有原因的，把事情都告诉我吧。”
“我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穆司诺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也许他真的打算把我忘掉？这才几个月时间啊！他不可能这么快忘了我，除非他下了决心要忘掉我，要躲着我……”
“躲着你？”
“恕我多嘴，”阿诺忽然插了一句，“姑娘，你说的这个人，他还活着吗？”
“你胡说什么？”龙叔猛地瞪了他一眼。
穆司诺惊奇地看了看阿诺，晶莹的眼睛还湿漉漉一片，仿佛早上的黑葡萄沾满了露水。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驮队穿越沙漠，充满凶险，我因此天天为他祈祷，但愿他能战胜艰险，顺利归来。我相信我的祈祷起效了，因为我问过他那个同伴，就是我刚才说在路上遇到的同伴，他说大家都安全返回来了。”
龙叔意味深长地看了下阿诺，思索了一下，这才问道：“姑娘，你说的这位同伴，有名字吗？”
穆司诺思考了一下。
“我好像听到他叫云什么康什么……”
“我们没有姓云的伙计，倒有姓康的……”
“阿诺！”龙叔打断了他，站了起来，唤了他过去，低声说了什么。
穆司诺脸上还挂着泪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然而她内心正在狂笑，一切都是那么好玩。
等龙叔一返回，她马上又顺口编了下去。
“龙叔，我不是来找他麻烦的。如果他真的能忘掉我，我一定不会胡搅蛮缠。但是我知道他是故意躲着我。”
“故意躲着你？”阿诺有了兴趣，“姑娘，他为何要躲着你？”
穆司诺脸上似乎有点难为情。但她思索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
“因为我父亲骂了他，甚至打了他，把他从我家门口一直驱赶到了城外。”
“哎呀！”阿诺猛然站直了，“原来如此！”
看来是个“棒打鸳鸯”的故事。
“我父亲确实做得过分，”穆司诺摇了下头，“他一直就是个粗鲁的人，脾气十分暴躁。”
“他是嫌驮队的人是穷小子吧？”阿诺口气带上了一丝嘲笑。
穆司诺垂下了头，没有回答。
“姑娘，我猜他会去找你的。”龙叔安慰道，“你不要着急，不如……”
“不！”穆司诺忽然激动起来，“我不能不着急，因为我知道他在做傻事！我不知道他会为此去冒什么险……”
“冒险？”龙叔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他在寻找能儿！”穆司诺终于说到了重点，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是，没有人找到过它的踪迹，谁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呢？谁知道为了找到它，需要冒多大的险，或者需要付出什么……”
“你说的是什么能儿？”龙叔疑惑地问。
“就是康王颁布诏令要找的能儿啊！”穆司诺回答，“大家都想找到他，您不知道么？”她惊奇地看着龙叔，“据说找到了他就能得到上等赏赐，还能去给康王做事，谋得一个职位。这是多好的事啊！只要他做到了……”
“这是你父亲提的要求吗？”阿诺再次插嘴，依旧略带嘲讽地看着穆司诺。
“你怎么知道？”穆司诺诧异地看着他。
“我猜，”阿诺继续说道，“你父亲还跟他说，找到了能儿的踪迹就能娶你。”
穆司诺脸色一变。
“你什么都知道？”她盯着阿诺，口气变得着急了，“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关系……”
“姑娘，他说对了？”龙叔问道。
“不！”穆司诺再次摇头，“错了！我父亲说，找到了能儿的踪迹，不能自己去报，要当作我父亲的发现……”
“这样他就能得到赏赐，我明白了！”阿诺提高了声音，“你父亲真是聪明绝顶！”
“我父亲一直想为康王效劳，”穆司诺眼中依旧闪动着晶亮的东西，“他一辈子就渴望这件事……我知道他很过分，可是……”
“为了娶你可真是努力。”阿诺说道。
“这个小伙子到底是谁，姑娘，”龙叔问道，“你不如直说吧，这样我们才能帮到你。”
“不，”穆司诺固执地摇着头，“我不能告诉你们。”
龙叔若有所思，阿诺放松了身子，依旧靠在了墙上。
“那位姓康的同伴告诉我，”穆司诺打破了沉默，说道，“他好像有了线索，一心都扑在上面。我很担心，他找到的是什么线索，会不会有危险。我很希望他能找到，因为找到了他就会来找我，我们就能结婚了。但是，我真的很害怕，害怕他出事，害怕他在铤而走险，害怕……”她停了一下，这才继续说下去，“要是没有这些阻难多好啊！我们一定会幸福地在一起！”
“可是，”阿诺嘲讽的声音又插了一句，“他连真名都没有告诉你……”
穆司诺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其实，是我没有告诉你们真话。”
“什么真话？”龙叔疑惑地问道。
穆司诺摇了摇头。
“他不姓霜，我不会告诉你们他的真实姓名的。我不会让人伤害他，如果他真的……我是说万一，他真的找到了能儿，我也不会让他被我父亲伤害。我想来找他，就是想告诉他，我要跟他一起面对，他需要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谁，”龙叔审视着她，“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我们会劝说他的。”
“劝说他什么？”穆司诺惊慌地问。
“劝说他离你……离你父亲远点。”阿诺笑了起来。
“阿诺！”龙叔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看回穆司诺，“姑娘，别听他胡说八道。”
“你要劝说什么？”穆司诺急切地追问。
“劝说他别犯傻了，”龙叔回答，“根本不存在能儿。”
“不存在能儿？”穆司诺疑惑不解，“可是，康王宫发了王城诏令……”
“像这样子的诏令，发出来多半别有目的。”龙叔神色凝重起来，“他们要找的未必是一个能儿，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是这样吗？”穆司诺表示震惊，“那大家岂不是在白费功夫？天啊！”
“龙叔，”阿诺突然谨慎起来了，“可别这么说，那是诏令，而且，真的有啊！真的……”
“阿诺，”龙叔打断了他，“是曾经可能有，但现在没有。”
“请你告诉所有伙计！”穆司诺恳求道，“告诉他们不要去找能儿。”
龙叔注视着她。
“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穆司诺继续说道，“但是他听到你的话，也许会想通，也许会停下来，也许……”她激动地摇了两下头，“也许……不，是一定，我们一定有其他办法！”
“可是姑娘，除了出行途中，回来之后我管不了他们，”龙叔也摇了摇头，“他们在这里不归我管，我没有权力让他们做任何事、不做任何事。”
穆司诺急得站起来。
“可是……”
“不是有那个同伴？”阿诺又笑了，“这件事明明很简单啊！你让那个同伴告诉他，不就好了吗？”
穆司诺愣住了，但马上恍然大悟。
“对！”她一边装作醒悟过来一边飞速往外走，“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找他！”
“如果他姓康，”阿诺好心地在后面补充，“那你去野市吧。”
穆司诺站住了，回身疑惑地看着他。
“野市？”
“他的名字叫康随，你想要找他，就去野市，找到安陵神婆的帐篷屋。”
“谁？安陵神婆？”
“对，安陵神婆，也就是安陵明谷。”
穆司诺心里一惊，但脸上毫无波澜。
“那小伙子一准去找她了。不过，他这么心心念念，还未必能见上几分钟，安陵神婆每分钟都要算钱。你不一定能在帐篷屋内见到他，但很可能在帐篷屋外找到他。”
“我明白了。”穆司诺充满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迅速出了院落，回到了大街上。
去野市，去找安陵明谷。
“不对！”她清醒过来，“我怎么被牵着鼻子走了？”
虽然这样说，但她还是一步不停地出了城，往野市的方向走去。
“我倒要看看，安陵明谷能算出什么能儿消息来。”
野市摆卖着苜蓿、葡萄等水果，贩卖着铁用具、木头用品，廉价的衣物、不知价值的各式珠子……货物琳琅满目，全野市密密麻麻都是摊贩。但穆司诺是对的，这些摊贩看起来比城里的商街更像样，因为它们很明亮，很坦白，很一目了然。
穆司诺在野市里找不到安陵明谷。
事实上，她也并非一定要找到。为了“公主的能儿”去找过安陵明谷的人，早就不知多少了。穆司诺也派人去打探过，但并未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穆司诺知道，安陵明谷只不过是在装疯卖傻当神婆，安陵人并没有通灵的本事。
傍晚时分，穆司诺反而出现在了希音山的东生岭。
她在西坡下往上走，一路绕过安陵元的陷阱，来到了山顶洞外。
“安陵元！”
穆司诺习惯在下边喊他出来。如果安陵元愿意出来，跟她到夕阳下，那最好。实在不肯出来，穆司诺也会走进洞里去。
山顶洞很空旷，安陵元在里面挖了几个小窟当收藏屋，还挖了通道，通道顶上和两边挂满了他设计的各种玩意。穆司诺喜欢看这些玩意儿，但她还是更乐意在外面的阳光下，因为山洞的大房间里有个大大的麻烦。
有个疯子住在里面。那是安陵元的父亲，安陵昊。
穆司诺并不害怕安陵昊，她只是不喜欢啰嗦的人。偏偏安陵昊很神经，只要一见到她，就会笑，会大叫，各种挣扎折腾。若是在穆府，穆司诺必定一棒子打下去叫他安静。但在这儿，她还是不想轻举妄动。
“安陵元！”
穆司诺又叫了一遍。他再不出来，连夕光都要没有了。
安陵元从一个小洞走出来，叫她有事快讲。
“安陵元，”穆司诺说道，“我需要你帮个忙。”
见他不作声，穆司诺往下说：“我需要你帮我找个动物。”
“什么动物穆府找不到？”安陵元冷笑。
“一种叫能儿的动物。”
安陵元突然一副戒备的样子。
“希音山没有！”
“我没说希音山有，”穆司诺笑了，“如果希音山有，还需要全王城都在搜寻吗？”
“全王城？”
穆司诺想到安陵元对王城的动静一无所知，不禁有些好笑。
“十年前，康王宫中有个会跳会编故事的能儿，是大家取乐用的。康王把它送给了公主，可是有一天能儿不见了。现在霜王后想要找回它，作为公主的嫁妆，据说这位公主要嫁去北海了。”
安陵元脸上突然浮现出可怖的神情。穆司诺惊疑不定，她忽然想起安陵元最讨厌圈养动物。
“安陵元，”她忍不住问道，“你又怎么了？能儿也能让你不开心？”
“穆司诺，”他直视着她，目光阴郁得吓人，“你，立刻给我滚！”
穆司诺愣了一下，反而迸发出一阵笑声。
“哦，我明白了，安陵元。”
安陵元瞪着他。
“我今天才明白，”穆司诺继续笑，“什么叫感同身受。”
“滚！”安陵元身体在颤抖，疯狂嘶喊。
“那我走，安陵元，”穆司诺十分配合，“反正你也不知道。我真是傻了，穆府都找不到的稀奇玩意，别人又怎么会知道？等我打探到了消息，我会讲给你听的。我一定会找到。”
“穆司诺，”安陵元突然笑了起来，嘴角抽动，“你找不到。”
“找不到？”穆司诺回头看着他，“你确定？”
“你找不到，谁也找不到。”
“安陵元，”穆司诺转过身，向他走近去，但保持了安全距离，“这么说，你真的知道能儿？”
“康王宫的玩物吗？”他陷入了一种意味深长的怅笑里，“还是公主的玩物？”
“都算。”穆司诺回答，“你知道能儿长什么样？”
安陵元笑得全身颤抖。
“能儿……大概就是小丑的样子啊。”
穆司诺注视着他，等他发作完了，这才说道：“安陵元，我希望你不要发疯。穆府不需要一个疯子。”
“那可太不好意思了，”安陵元狰狞的笑容里藏着恨意，“安陵人都是疯子。”
“你不是。”穆司诺回答，“安陵明谷也不是。全希音山，最多只有一个疯子。”
安陵元停止了颤抖，脸上渐渐止住了莫名其妙的笑，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回到了往常阴郁冷静的样子。
半小时后，穆司诺躺在西坡的夕光下，安陵元在一个山洞口看着她。
“我打探了好久，一直没有可信的消息。”穆司诺看着晚霞说道，“这让人有点儿苦恼。父亲要是再提起这道王城诏令……”她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安陵元也没有吭声。
“你知道吗，安陵元，”穆司诺忽然说道，“有时候我还挺理解你。”
没有听到回应，穆司诺又说了下去：“你父亲疯了，而我父亲……是个更可怕的人。”
她再次陷入了沉思。
夕光渐渐收尽，晚风刮来，穆司诺站了起来。
“安陵元，再见了。”
她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泥草灰，往下走去。安陵元靠在洞口，忽然说了一句：“那道诏令，写了什么？”
“康王宫七月令，王宫失落一能跳善唱动物，名唤能儿，乃公主陪嫁，需于出嫁前寻回，无论生死，觅获者赏……”
“无论生死？”
“就是找到死的也可以。”穆司诺解释，“或许，能儿是吉祥物？”
“穆司诺，你去找吧。”安陵元回答，“找到了讲给我听。”
穆司诺摆了摆手，下山去了。几天后，她给安陵元带来了一个惊人消息。
“出嫁的公主，不是真正的公主，而是霜王后的妹妹。”
穆司诺最后还是靠穆府密探得到的消息。
“也就是说，是霜家的人啊！”
康王宫和霜家，让这件事变成了双重要事。
“第一步，摸清能儿的故事，”穆司诺信心爆棚，“第二步，穆府找到能儿。”
穆司诺成竹在胸，觉得这个搅得云霜王城莫名激动的能儿，很快就会由她亲自找到，送给康王宫和霜家当礼物。
穆府就是能满足一切的穆府。
但是安陵元就是喜欢给她泼冷水。
“你错了，”他仿佛也变成了通灵的巫师，仰望着东生岭上的天空，似乎从中看出了所有灾难，“诏令不是发给你们的。”
“什么？”穆司诺从地上坐了起来。
“诏令是发给能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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