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四十八
登基大典当夜设了宴,群臣云集,我往宫里递了话,留在林府陪着林夫人。
月初的月亮还不怎么圆满,我同林夫人坐在院子里,林夫人胃口还是不好,像是不希望我发觉,每道菜都动了动筷子。
我叹了口气,索性也装不知道。
林夫人例行公事似的挑拣完,转头看着我,问,“就是明日了是么?”
我愣了愣,点头。
她便笑得温柔,说一定要去看看我到时候有多漂亮。
我眼睛泛酸,不知道为什么林夫人会为我妥协,“您要是不想去宫里,改天我就拉着林札楠出来,再在您面前成一回礼,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情。”
四十九
可惜林夫人终究是没有看成。
昨夜像是某种回光返照,到得第二日,林夫人忽然连床也起不来了,我着急去看,她却只是说精神不济。我当然不信,固执地拖延了吉时,让人去请了御医来。
可御医也只说是身体积弱,无甚顽疾。
我从小长大的亲人,只剩了林夫人一个,我真的要舍下她,去那个吞噬了那么多人性命的深宫里么?
我握着林夫人的手,凤冠太重了,压得我抬不起头,只能直直迎向林夫人柔软的目光。林夫人一向是温柔的,眼下却温柔得好像在发光,她说,“棠声,没有什么值得你不惜一切的。”
我的确想过不惜一切。
我知我不该如此深重地恨,我千百次梦回总是想,倘若让我知道是谁,倘若让我找到他,便是不惜一切也要拉着那个人一同下地狱。原来林夫人也知道吗?
我握着林夫人一直不松手,霍秋见时辰延误得太多,也担心不好交差,在旁边小声地催我。林夫人费力回握住我的手,笑着说,去吧。
我不该去的。
林夫人一味地笑,让我放心,让我勤寻些日子来看她。我终于还是去了。
整个典礼我都有些惴惴不安,林札楠看出我心不在焉,没说什么,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侧过头看他,看到他有些担心的神情。
行天地礼的时候,我突然一阵心悸。林札楠伸手来扶我,握住我手时抓了一手虚汗,忙让人去传御医。这心悸来得突然,去得也简单。还没等御医来,我就觉得缓过来了。只是还有些下意识的不安。但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便继续同林札楠行礼。
几乎是在礼成的一刹那,宋忱和御医一同出现在了殿外。
林夫人殁了。
人世间很多事都是一回生两回熟的,可死亡不是,面对死亡更不是。
我几乎要站不住,手撑在旁边的桌上才不至于倒下,林札楠也未见得好多少,望着宋忱和御医的眼神几乎在冒火。我尚且一直在宫外陪着林夫人,林札楠却因尊封之事一直同林夫人僵持着,今日我误了时辰,请了御医,他必然是都知道的。
——可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甚至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们两个,在这一件事上,真是谁也没比谁幸运。
五十
那个冬天太冷了,夙京城连着下了七日的雪,而后天寒地冻,直到第二年才化。因着林夫人的离世,不论是我还是他,还是我们之间,都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元月十五,正是元夜。
林札楠没有再循知裕帝的规矩设宴,只是赏了些小玩意下去。其实京城宗族多伤筋动骨,也无人有心思过元夜。
但京城百姓经历过两遭兵临城下,此时此刻安定下来,却是有兴致过节的。
夙京城里元夜是有灯会的,京兆尹虽提过灯会易起火患,但是历任君主都很清楚为弩了一年的百姓留余地,听之任之了。
今年也是如此。
往年我是很喜欢逛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坐在紫禁城的灯火里,既感觉不到元夜的热闹,而团圆的人也早离我而去了。
我正出神,宋忱揽了一件大氅来盖在了我肩上。
宋忱自进了宫就一直跟在我身边,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怎样,看神色倒是看不出异样,总是副无悲无喜的样子。此刻也还是一样,宋忱道,“皇后娘娘,天儿还冷,你再在窗边上吹一会儿,明天就指定要跟太医院章院首碰上一碰了。”
我不甚开心地皱了皱鼻子,从善如流地从窗边离开,坐到了烧了地炉的小榻上。
章院首着实是有些克我,话多不说,耳朵还不是很好,为着这个,我同林札楠说过两次要换个人请平安脉,林札楠却好像知道我是什么心思,嘴上应允着,每旬来的还是他老人家。一旬一次的平安脉避不了就算了,平日里还是万勿相见的好。
宋忱见我这副样子,总算笑了笑,往桌上的雕花小奁里又添了两枚香丸,许是添得有些急了,小小的一缕烟从香奁的镂空中升了起来,正遮住宋忱眉眼,袅袅香气散开,我一时间有些恍惚——
宋忱本就同我很有几分像,隔着浅淡的烟,模模糊糊的,我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棠声……”
正这样想着,殿外忽然传来叫我名字的声音。因为隔着一些距离,听不大出是谁的声音。
珩屿殿这一点不好,正对着入口的地方摆了很大一架屏风,轻易看不到来人,只能等到人从院子里一路穿行,绕过屏风露出身形才行。
挑住的地方时,小圆子倒是热心给了很多建议,林札楠当天被程忻拽去内阁议事,半点精力都分不出来。
小圆子念叨了一刻钟,我大致听明白他的建议,基本都在承文殿附近,其他就没了。
但我并没有听到想听的回答,于是半是认真半是装地道,“光听你说,我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不然你领着我走走吧,我也看看到底长什么样。”
小圆子笑得有些尴尬,欲言又止的,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领着我从承文殿出来,一座一座宫殿带我看看。
不过我很快知道他尴尬的原因,皇宫始修于景宣帝,距今已有三百年的时间,而后又扩建过两次,我们走了半个时辰,才不过看完了四座宫殿,还得亏是我一意孤行不愿意绕着承文殿转圈圈,不然一出宫门就又是正大光明的匾额。
我小时候还算活泼,身体也不错,后来年纪大些,人反而懒怠,今日走了这么久,已经让我有些吃不消,转而开始思考还有没有什么看上去比较自然的方法去挑一座离承文殿不那么近的宫殿。
小圆子也看出来我累,开始与我打商量,“娘娘,天气冷得很,冷风吹多了恐受凉,不然我让院造的人着手把满宫里的布置画出来,多也不过三两日的功夫。”
我抬眼看他,满眼写着感激。
小圆子被我看得不知所措,并没有读出我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问,“娘娘还是想亲自看看?再往外走该是昭华宫了,昭华宫主殿是珩屿殿,知裕帝在时并没有哪位贵人入主过,可能东西需要归置归置才能住人了。”
我听清楚小圆子的话,沉默了一阵,长叹一声,道,“走吧。”
两天后,我同林札楠说了最后的决定,林札楠倒是有些意外,看了眼书桌边上的小圆子,然后才转头看着我笑,“昭华宫?离承文殿可不算近啊。”
我转了转眼珠,避开他的目光,语气轻松道,“近或远的,其实不也取决于你么?”
林札楠没想太多,也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同我争执,就随我去了。
五十一
林札楠不解我选一个这么远的地方,小圆子不解我挑一个布置陈旧的地方,宋忱倒是没有什么不解,只是对我一搬进去就破罐子破摔躺到床上的行为表达了委婉的不满,“皇后娘娘,这会儿是巳时三刻。”
宋忱一向是很守一些不成文的规矩的,我从前都听厌了,此刻也置若罔闻,眼睛却偷偷睁开,望向珩屿殿内侧的匾额,红松木制成的门匾历经几朝,其上刻着四个柳体写就的大字:“晨钟暮鼓”。
这不是一般匾额会刻的字,尤其不应该出现在宫里,因为实在不很吉利。
宋忱注意到我的视线,也看到那块匾额,语气不怎么友善,“睁眼就看到警世恒言,也还是不愿意起来么?”
我哼唧了两句,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开始指挥殿里的人收拾。
宋忱仍是觉得古怪,看了我一阵,又看了那匾额一阵,拧着眉头也开始收拾了。
宋忱当然想不明白,这世上,恐怕已没有人能想明白。
城破那日,穆亘在城西的院子里找到我,同我说了很多,譬如林札楠如何计划宫外的乱局,譬如林札楠如何扰乱宫中的布置,说到后来其实说话都不连贯,但还是挣扎着要说。
我本也不应该听,但我却不敢让他停下来。我知道,我若是让他停,穆亘想来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说服我,而他一旦停下来,有些事情我可能永远也无法获得只言片语的消息了。
穆亘说,珩屿殿匾额后,有知裕帝亲拟的传位旨意,明明白白写着林札楠的名字。
我没动,也没有说话。
穆亘又说,你说林札楠若有朝一日看到那道旨意,再想起今时今日,会不会也有一丝悔意呢。
穆亘恨林札楠吗?想必是恨的,不然不会快死了还要特地跑到我面前把事情掰开揉碎了讲给我听。
所以我皱了眉头,“左相,你要明白,皇权一事,从来没有对错的。”
自古以来,为了皇位流的鲜血就不可以数,别说知裕帝只是暗下决心想要立林札楠为太子,林札楠对此事丝毫不知,就是知裕帝这道旨意已经公之于众,也不见得就真能“父死子继”。所以误解了又怎样呢?既是为了本就鲜血淋漓的帝位,再添一抹鲜血又如何呢?
我不觉得林札楠有错,他想要护住林弗与林夫人,想要与我长相厮守,一步也不能出错,凭什么去赌知裕帝是什么想法呢?
我到现在还能回想起穆亘的神情,他听了我的反驳,并不是很失望,只是很怀念的样子,说,“其实你愿意信他的话,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听我说这些。”
这话同他的神色其实并不相称,我并不知道他在怀念什么,也不想给他什么暗示,所以直截了当地问了他的意图,穆亘轻轻咳了两声,有点点血沫从嘴角渗了出来,他说,我的确存心不良,他那么想坐上皇位,我偏不要他坐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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