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七:递枕头
绍兴十八年十二月十二日早朝，礼部侍郎陈诚之上奏:安西都护府请入朝贺正旦。
安西都护府多年以来，一直是大宋传闻中的海外州府。
前几年因为安西都护荀墨平灭西夏之事，安西都护府的名声风行中原一段时日，可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也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远隔一个战争不休的西夏东部，不与大宋接壤的海外州府，对于大宋而言，实在是无可忧虑之事。
如今这个传闻中的海外州府降临世间，在场的大多数大臣还是有一种不真切感的。
其中最为震惊的，自然要数把持朝政多年的秦桧。
当然，秦桧震惊的并不是安西都护府，一个在皇帝周围全无影响力的海外州府，还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他真正在意的是：
他一直以为朝中大小事宜都是先自他这里过，再到赵构那里，可这件事，陈诚之可从未和他商量过，甚至都不上个折子，而是在早朝之上，当着一群常参官——这群重臣的面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了！
这必然说明这个陈诚之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心里兜兜转转几下，当即决议要回去指使自己的台谏官员攻击这位不听话的礼部侍郎。
赵构闻言，喜悦之色溢于言表，他昨日还在忧心没有理由大赦天下，如今就有人给了这个理由！
看到皇帝面露喜色，平时喊惯了盛世太平，拍惯了赵构马屁的官员们自然跟上，一个个地都说“这海外州府还归，正是我大宋中兴气象啊。”
“如今陛下福泽波及安西僻壤，正是大宋盛世之预兆。”……
赵构抬手平息了这一系列吹捧之言，他也因为这些话越加高兴起来:
“诸卿所言盛世，朕以为极好！这又恰逢一年终了，万家团圆景象，朕有意施恩于万民，大赦天下。”
这……这又是何处跑出来的新情况?在场的官员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陛下的心血来潮，但到底是修炼多年的人精了，各个都憋住了，一个字也不开口，等着秦桧开腔。
这迎合官家也好，反对官家也好，都交给秦相公吧。
反正于公，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这等大事不开口，那可真是太不应该了。
于私，他是这党羽领袖，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能逾越啊。
秦桧何尝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他们就是想着死道友不死贫道呢，可是若是他任由这朝堂沉默下去，让官家看着这群朝臣都唯他秦桧马首是瞻?
那他这项上人头还要不要?
他略想了想，还是上前道:“官家有意施恩天下，是一桩大好事，臣也以为，闻及海外州府入朝，实在是盛世气象，不得不贺。只是这施恩，也只应当施恩及应施之人，大逆之人不施才是。”
赵构连连点头:“秦相公所言甚是啊。此事还是需要一个合适之人来从中协调，这样吧，已革礼部尚书洪皓，是个忠贞更胜苏武之人，朕欲提拔他为吏部尚书，主管此事，诸卿以为如何？”
这……这事儿可是太不妥了！
洪皓初归大宋时，也是得过太后赞语，说是“洪尚书我认识的”。
但是他诸多言论，实在是与秦桧太不相容了，以至于秦桧的亲信专门上奏称:“士夫丧廉耻之节，而睥睨宰执；洪皓无汗马之劳，而觊觎节鉞。愿陛下悉加裁抑。”
这么个明显和秦桧不对付的刺头，皇帝现在要提拔他来做六官之首的吏部尚书?
这未免也太打秦桧的脸了。
但秦桧到底是沉得住气的权相，只开始不动声色地翻起洪皓的旧账来:“官家何出此言！官家难道忘了，去年右武大夫白锷指斥乘舆，正是为洪皓指使的?”
指斥乘舆这事儿，在宋代，是个专门给皇帝，处理那些说出他不想听的话之人的罪名。
那白锷这个散官说了什么皇帝不爱听的呢？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些皇帝一定要不忘恢复中原，不能忘记徽宗之仇，指责皇帝身边都是小人的大实话而已。
就这么几句大实话，被秦桧借题发挥，攀扯上洪皓来，把一个好好的大臣给除去一切官职，不得不回家养老。
这自然是秦桧的“功劳”，但做出这一切举动的，到底还是赵构自己。
秦桧此举，无异是在逼问皇帝，你亲自定了他的罪名，贬斥了他，你这时候又要召他回来，这是准备打自己的脸么？
可他到底没料到王伦那一番言辞对于赵构的影响——此刻的赵构，可是自己的生命安危大于一切的主儿。在自己的皇位安全之外，其他都可以置之度外的。
“是，白锷指斥乘舆，朕亦深恶之。只是太祖有训，不得擅杀上书言事之人，这白锷和自己的门客太学生张伯麟不过几句牢骚，一个被朕刺配充军，一个被朕杖毙，朕至今仍然深觉悔恨！”赵构做出一副悲伤之态，道，“至于洪皓，更是无辜被牵扯其中，如今恰逢安西都护府来朝贺之事，一并赦免，岂不是大功一件?也符合太祖的遗训啊！”
但秦桧显然低估了赵构想要洪皓回朝的程度。
当一个君王，连自己的祖宗遗训都抬出来了，相当于用自己继承政权的合法性来要挟此事，那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低头的好——秦桧便退让了半步：
“官家所言甚是，但是吏部乃六官之首，不应轻许，洪皓不久前才罢职赋闲，难免会怨怼官家，不若让他做个侍郎，待到他完成此事，再给他加官进爵，使他感念官家恩德。官家以为如何？”
不做尚书而改侍郎，再派个自己人做侍郎牵制他，这是秦桧的算盘。
赵构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便已经是圆满，故而也没有多言，以目前的条件来看，他还是需要秦桧的，所以他开口道：“到底秦相公老成谋国，此言甚妥，就按你说的办！此事甚急，你且发信下去，让洪皓先拟了名单，莫要拖延。”
秦桧低头称是，开始思虑起自己手上可有人能往吏部坐镇。就跟随众臣一道退了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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