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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沧浪之三


巴山近来宾客盈门,迎来了花蘅君,送走了鬼王殿下。今日,尧予君站在了巴山脚下。仆人见到传说中的尧予君,俱是恭恭敬敬。然而,不同于花蘅君和煦如阳,也不同于鬼王殿□□恤下人,尧予君端着豺狼虎豹般的冷脸,阴恻恻道:“不必去什么馀香庭,本君不是来做客的。识相的,烦请通知你们主人出来一见。”

        好在花蘅君及时解围,仆人们本想尧予君见着花蘅君会和缓一些,未料到他眼皮都不抬,一阵冷嘲热讽道:“我道是哪位贵人,原来是花蘅。你身为天界的神官,如此,倒是把自己当成巴山的主人了。”

        夏木辰知他口里一贯没什么好话,刚欲开口,沈依望却不给他机会,续道:“想必你与那人甚是密切,还巴巴地准备替他说话——你与他莫非是旧识?”最后一个问句,带着明显探究的意味。

        夏木辰微蹙双眉,答了一个“不”字。可这时,沈依望整个人的注意已全部被从长阶上徐徐走来的身影攫住,全然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江逐再次戴上了面具,从高处静静地垂眸。沈依望冷厉的眉眼霎时竟变得狂热,疯癫起来,全身似燃起了无形的火焰。

        “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请尧予君移步。”江逐落下这句话,淡淡转身,顺着原路走上巴山。目光若是有形,沈依望已然将江逐穿透千百回了。然而,方才神情倨傲的神君此刻却一言不发,随江逐登山而上。夏木辰不禁咋舌。

        馀香庭内,罡风四起。江逐与沈依望对立而坐,一语不发。

        还是沈依望率先开口,压抑着磅礴的情感,他低沉道:“流光一瞬,华表千年。”

        江逐道:“好久不见。”

        沈依望闻言,猛地一拍木桌,差点令其分崩离析,他大喝道:“还不摘下你这该死的面具!江逐,你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吗?”

        江逐淡淡地取下银面,将其放于桌上,而后对着庭院门道:“花蘅君,若无闲事挂心头,还请进庭一叙。”

        夏木辰斜倚绿竹,闻言道:“我只是担心你们打起来,败坏这好景致。”话是这么说,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馀香庭来。

        沈依望目不斜视,一字一句刻骨道:“百年光阴倏忽而过。庄生晓梦,望帝春心,却都比不过……我的恨深。”

        “这么多年,我变了,但你没变。仍是一身清寒,仿佛从未经历过世事浮沉一般。”

        一滴水落入夏木辰的心上,沈依望低沉的声音使人想起弥漫着大雾的森林,飘渺的孤月高悬。他道:“你竟然真的还活着!你活着,却不告诉我。昔年一别,本以为再无相见之期。我沈依望历尽沧桑,一朝封神,踏遍凡间却再也找不到雪泥鸿爪、旧日之痕。而你却弃明投暗,转而做一条鬼界的狗!江逐,你躲我这么长时间,你……当真一切都忘了吗?你东躲西藏这么久,总算是躲不过了罢?”

        江逐淡淡道:“我从未躲你。我也从未忘却。世事两苍茫。昔年你我反目成仇,清明台上,六长老面前,纵有千情,如何叫我与你一一述说?后来,也不必说了。”

        沈依望一指夏木辰,恨声道:“那他呢?你避世多年,却为他现身。你的情,是否早已对他诉尽?”

        夏木辰全身凛然,江逐的目光飘至夏木辰身上,尔后又淡淡飘走,叹息一声。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依望冷然道:“但他记得你,不是吗?”

        夏木辰如同处于流沙中,被裹挟着不知所归,忽上忽下,只听得沈依望与江逐猛然剧烈争辩起来。沈依望咄咄逼人猛拍桌,那张木桌不负众望地碎裂了,江逐蹙着眉解释,嘴唇一张一翕……他们提到了自己,提到了许多夏木辰抓不住的事物,最后万千话语归一,只剩下一句——

        “——你还记得清山吗?”

        你还记得清山吗?

        夜晚浸透了草木的清凉,月牙儿高挂,星空远茫。谷雨已过,夏季将至,沧浪记的芳菲渐尽,已有隐约的蝉鸣。

        “沧浪记若是再种上几棵槐树,想必美绝。”夏木辰笑道,“江大人不妨考虑一下。”

        江逐抚上花树的枝干,轻笑道:“如此甚好。”

        只是,这满园的春色原只为一人盛开,既然这个人不会淹留至夏季,又何必继续此院的芳菲?

        两人绕着沧浪记散步,夏木辰道:“江逐,跟我讲讲清山的故事罢。”

        江逐一顿,而后道:“你想知道吗?”

        夏木辰认真地点头:“当然。那日,沈依望准确无误地道出你的名字,我便知你们所言句句属实。你要我留下来,想必也是让我听着的意思。既然如此,何不细细说来?况且……不妨向你坦白,我甫一见你,便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这一见如故的根源,定是来源于传说中的清山。”

        江逐沉吟片刻,道:“那木辰,你见到沈依望的时候,是否也有这种感觉呢?”

        夏木辰回想起他与沈依望在天界第一次相遇。

        他成神的日子晚于沈依望。成神当日,他于凡间马服山上与一众凡人子弟纵马驰骋,好不痛快!尔后黄昏既至,两相惜别。他独自一人立于晚风中,遥见仙官踏着祥云从天际来——他终于得道成神,步入天庭。

        上了天庭,他见过天君,去向极乐叩拜神佛,而后流连于天庭各处,直到获得封号“花蘅”以前,他都没有亲眼见过沈依望,只对尧予神君略有耳闻。天界众神皆赞他年少有为,然为人过于冰冷。

        千万年来,得道成神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否则,何德何能成神,又何德何能庇佑苍生?

        夏木辰一次平乱归来,在天界成文君的藏书殿中偶遇沈依望。现在想来,除了那日光线更加明亮外,一切稀松平常。只是,当沈依望看见他的那一刹那,稳稳当当执于手中的卷轴轰然落下,轱辘轱辘滚了一地。夏木辰与成文君俱是一惊,只听沈依望厉声道:“陈之文,此人是谁?名唤何名?为何在此处?”

        陈之文,是成文君的名字。成文君苦恼答道:“回尧予君,这是花蘅君啊!前些日子正位成神的花蘅君,尧予君莫不是……还不知道?”

        夏木辰轻笑,迎上沈依望的目光,略施一礼,答道:“尧予君英气逼人,华光万丈,在下仰慕已久。本人姓夏,名木辰,号花蘅。”

        沈依望激动得实在匪夷所思,以致冲淡了夏木辰对他的第一眼印象。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沈依望的激动是大有原因的。只是,他却没有直接向他挑明:吾辈乃旧相识。许是见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心生疑窦罢。尧予君一贯心思缜密。

        思及此处,夏木辰诚恳地对江逐道:“我对他没什么感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江逐的脚步轻微地顿了一顿,只觉心灵像是被一层蜜油滚过。

        沧浪记内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雾,淡淡地笼罩住草木。夏木辰听江逐娓娓道来了几件凡间事,正是兴味浓时,恍惚方惊觉夜深,却不忍作别。两人坐在了亭子下,江逐提议浅斟杯酒,夏木辰欣然赞同,心道:“舍命陪君子,饮酒又何妨。”

        “按你所说,我该唤你一声师兄罢?”

        “……确实。”

        夏木辰见江逐目光微有闪烁,不明所以,只听江逐缓缓道:“这个称呼,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夏木辰怔愣片刻,方意识到他说的是“师兄”二字,心底不由随之黯然。相顾无言,又难以落泪,惟以酒代替泪千行。

        雾气越来越浓了,两个人酒量都不算豪,俱有些微醺了。繁星如许,明月清辉皎洁,月色穿过雾气落入夏木辰的眼里,照得他的眼睛迷离一片。

        星芒点点,江逐突然大醉了,突然有勇气了。他握住夏木辰的手,低语道:“……你知道我们以前……交游的情境吗?”

        夏木辰已然呈现醉态,并且醉的不轻:“不,不记得……不过按你所说,我们乃是修道人,定是要守着戒律清规不逾矩的,怕是没什么乐子,不,也许有……”他摇了摇头,仍然不清明,“对了,那座仙山就是清山?为什么我从未听说清山这个名字……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他一只手顺了顺头发,另一只向江逐伸去,哈哈笑了片刻,不知兀自乐着什么,只口齿不清道:“交游之乐,烦请我的‘师兄’向我说说罢……”

        江逐不动声色地抿住唇,夏木辰酒量浅薄,这么多年过去,仿佛更浅了。

        他的脑海里想起慕容祈说的话:“得到他。”此刻,满腔思念和热情喷涌而出,携着呼啸而过的百年光阴向夏木辰席卷而至。“嗯。同你说。”顷刻,清浅的气息缭绕于夏木辰的鼻间,夏木辰困惑地抬眸——

        于是,江逐闭上眼,俯身下去,吻住了他。

        “砰!”夏木辰手中的酒杯砰然坠地,酒水四溅,他本人呆滞当场,浑然不觉。心有明镜台,爆出串串烟火,火树银花玉壶光转鱼龙狂舞星落如雨,一派乱象怎么了得!

        雾里看花,醉里见月,仿若无边春色、潋滟随波,又似细雨山林、润物无声。雾气如生出蛛网裹挟住两人,将两人带入泡沫一样的梦境,好似情愿他们就这般缠绵着,永永远远地,沉醉入那远去的旧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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