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羽衣之二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谷中谷。原以为谷口寂静无人,乃因人俱在谷中谷,眼前的场景却叫人大吃一惊——谷中谷竟也无甚人影,而且,准确说来,有的只是精灵。夏木辰心道:松鼠精见多了,见见鸟儿精也稀罕。
“尔等何人,来我之境?”声音无形中透着威严。
“天界之神。”
“什么?天呐,神?我的天呐!死了死了,快快快,出来出来,神来了,神来了!”拦路鸟猛地跳起,呼啦一声振翅高飞,呼朋引伴,仅仅一刹那,漫山遍野腾飞起雪白的羽翼,整个山谷的鸟儿尽数飞来迎接。
“……”成文君仿佛惊呆了。夏木辰看得津津有味,落羽神君一动不动,什枝怔愣不已。
一群鸟亲亲热热地将他们迎进了谷。夏木辰身边簇拥着七八团羽毛,呼吸不畅,分外艰辛,观成文君行将窒息的表情,想必感同身受。
鸟们顺带当起了向导。
“我们这霓裳谷啊,没有修道人,也没有仙人,乃一任自然!我们的名字,叫霓裳鸟。”
“你好,霓裳……鸟。”
霓裳鸟,略有耳闻。据说百年前已然绝迹,没想到霓裳谷内还有。
“我们霓裳谷世代镇守仙物,从未有外人来犯,我们与世无争,爱好和平!”
“我们与世无争,爱好和平!”众鸟说着说着,开始高亢歌唱。唱得虽然动人,却未免震耳欲聋。
成文君忍无可忍,道:“诸位,本君真的要窒息了……受不了了……”
夏木辰挤了过去,拨开覆于成文君口鼻上的羽毛。抬头张望,却见落羽君像是颇为享受,什枝眼睛圆瞪,惊异地看着这些热情的精灵。藏书阁、落羽殿内训练有素的仙官们一脸肃然,沉稳得叫人佩服,夏木辰思及此处,暗暗叹气。一边又想,落羽君本就掌管仙禽,必然喜爱动物,这不正合她意?什枝这孩子还是世面见少了,以后带他去松海山看看,那些松鼠恐怕比霓裳鸟更加热情。
“霓裳谷流传着一个传说。”待到了谷内,鸟儿总算散去,落下无数洁白的羽毛,唯余一鸟,想必是该谷的谷长。
夏木辰抖了抖全身的羽毛。山谷里大小溪流颇多,弯弯绕绕,曲水流觞,水中央立着一个雕像。流水绕过这雕像,流向更深处。
“传说?”
“不错!”霓裳鸟道,“一个与神仙有关的爱情传说。”
千百年前。霓裳谷还不是鸟的谷,乃是人的谷。
有一名女子,名唤若狭,生来能与鸟儿对话,喜爱羽衣。她有成千上万件衣织,尽是鸟儿心甘情愿为她献上全身的羽毛,织就而成。
谷里有一名男子,爱慕她的风华。为追求伊人,不住寻求羽衣。若狭亦深深爱着他,两人许下与子偕老的誓言。却未料,男子为寻羽衣,活剥霓裳羽毛,殃及生灵,致使众鸟光秃,无法抵御严寒,只只冻死。
夏木辰沉默半晌,道:“秃了……竟会冻死,这么严重?”
霓裳鸟叹道:“仙使有所不知,霓裳鸟乃天界古鸟,与凡鸟不同,十分尊贵,也十分娇贵,羽毛就是我们的全部啊!当然,随着数百年的进化,我们早已更加强壮了!我们强身健体,自给自足!”眼看又要唱起了歌,成文君连忙插话道:“后来呢?敢问,后来呢?”
后来,触怒诸天神佛。须知霓裳鸟乃神明的恩赐,竟被无知凡人生生害死,岂能容忍?于是,天降劫难,霓裳谷内修道之人皆难逃一劫。
为平息上天怒火,若狭亲手撕碎了她的万千羽衣,霓裳谷五彩斑斓,尽是羽翼,她想用这羽翼为霓裳鸟遮蔽严寒,却终究于事无补。霓裳鸟没能熬过寒冷的严冬,最终还是全部死去了。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若狭甘愿用自己最珍爱的羽衣挽救生灵,此举感动了天神,天神决定点若狭为神,并饶恕霓裳谷众人的性命。可那罪魁祸首,定定是无法饶恕的。
为救男子一命,若狭放弃了成神的机会,以此换心爱之人的安稳。她带领族人离开了世代生活的霓裳谷,向外寻找新的家园。
她制造出的漫天羽翼,看似无用,却为霓裳鸟尚未孵化、蜷缩蛋中的幼雏带来了温暖,保留了火种不灭。天神闻之,大为惊喜,于霓裳谷设界,用那折叠之术令霓裳谷与外界间隔,除了神明外,再也无人能来到此地,更无人能侵犯。霓裳鸟从此在这谷中谷,继续代代相生。
什枝在夏木辰身后,小声道:“那个男子太不应该了。怎么能为了让喜欢的姑娘开心,就去戕害别物呢?”
“这位仙使,”霓裳鸟竟听到了什枝的话,“您定然从不识情爱,凡人的爱呀!最是无理,但也最是动人!”
什枝脸红了。
“请看这雕像,雕的就是善良的若狭姑娘!我们世代铭记着她的恩情。”
成文君同夏木辰交换了神色,两人俱是无言以对。霓裳鸟恐怕单纯太过。依夏木辰看,若狭姑娘的行为,属于代人赎罪,也是应当的,真真不必称此为“恩情”。成文君心道:毕竟,从狭隘了看,没有她,霓裳鸟根本不会有濒临灭绝之难。天界怎会会赐予此人成神的机缘?传说果然是传说,不可相信。
落羽君道:“谷长,可允许我们上前一见雕像吗?”
霓裳鸟欢天喜地地领路去了。溪水中浮着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石子路。落羽君问道:“你们可有兴趣一观若狭雕像?”
夏木辰道:“自是有兴趣。”成文君见状,也跟上了。什枝左顾右盼。落羽殿的仙官们已然同霓裳鸟有说有笑,像是找到知己似的,有的仙官甚至摇身一变,直接现了本身,化而为鸟,振翅高飞起来。霓裳谷旋起一阵风。
“这不对。”什枝不合时宜地想。他欲跟上夏木辰,却被数只鸟拉住:“仙使,仙使,你要去哪里?”
什枝愣了,道:“我去看雕像啊。”
霓裳鸟道:“别看了,不好看!与我们一起玩罢!这位哥哥,我们见你颇为亲切。来给我们讲讲谷外的变迁罢……”霓裳鸟给什枝塞了一大把雪铃花。什枝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哦,好。”
这边,夏木辰等人走近了雕像。入目,即是刻于底座的,歪歪扭扭的两行字:
拟宽浩君羽,
若狭盈我衣。
夏木辰敏锐地体会到了一缕阴森,他缓缓抬起头,找到了原因:雕像的眼睛是红色的,正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
从远处看,这座雕像女子一幅翩跹起舞的模样,身着宽大的羽衣,华美的羽毛根根毕现。然而走进了看,却莫名地沾染了几分鬼气,像是风化了一般,虽说美丽,却十分老旧。夏木辰思及霓裳鸟耳力极佳,不动声色,使了传音入耳的法术,问两人道:“你们,可觉异样?”
“嗯?”落羽君先回复,“你是指?”
夏木辰道:“……鬼气。”
“没有鬼气啊。”
夏木辰一怔,看来这缕鬼气淡得连神官都无法察觉。难道因为自己有鬼界的血脉,所以才……如此,更显奇怪了。
成文君看罢两行诗,道:“此诗作得粗糙。”虽说对偶至极,却无雅意,完全是为了对偶而对偶。落羽君轻声道:“许是两行情诗。”
霓裳鸟翩翩落于雕像的头上,翅膀一指下方,道:“这便是善良的若狭姑娘。有言道,谁看进了她的眼睛,谁就会得到霓裳谷的祝福。”
“看来我可以得到姑娘的祝福了。不知是何等祝福呢?”夏木辰笑道。
霓裳鸟端详了夏木辰,肯定道:“姻缘!”
落羽君和成文君俱是一脸奇异。夏木辰道:“……为什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霓裳鸟扑扇翅膀,“这几位仙使中,就仙使您身上有两个人的气息,定然是您的妻子留下的!”
这鸟说得极其大声。
“……”
一片寂静。夏木辰道:“哦。你的嗅觉也挺不错。”
“当然啦!”霓裳鸟道,“主要是这气息实在太明显啦!长年累月的……”
成文君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不是,恕我直言,花蘅君,你身为神官,岂能成日流连风月?这,太恐怖了,你变了。”
落羽君惊讶道:“花蘅,你何时娶的妻?怎不告知我等呢?姻缘来了,天君又不会拦着。”
夏木辰心道此事暂时不便多说。他咳道:“住嘴。不是。别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出了谷,坐下来,喝口茶,吃口饭,然后再谈。不急,不要这么好奇。”
霓裳鸟道:“山河社稷笔,便在流水深处。”
众仙官沉稳下来。踏上了流水的石路。什枝被几只鸟缠得脱不开身,夏木辰道:“你好好玩罢。”
什枝凛然道:“不。”正欲跟上,霓裳鸟叫了起来:“别去,别去,故事还没讲完呢!”什枝道:“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晓。”
“哪里还有下回啊?”
什枝又是一愣。夏木辰道:“别跟了,差你一个也应付得来。好好陪鸟们玩。”
什枝于是没有跟上来。
流水深处,路渐平坦。流水分流处,一棵神木虬枝盘曲,树上栖息着一只巨鸟,雪白的羽翼,殷红的鸟喙,华美的姿态,高贵无双。树下落了一地羽毛,待走近了,拾起来,雪白的羽毛却消失在了手心里。
霓裳鸟径直飞过,道:“幻象,幻象,仙使莫要紧张,我们继续走。”竟也不多做解释。
夏木辰驻足,隐约听见:“百年了,百年了……”他回头一望,巨鸟的眼里,似乎含了清泪,再看,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执念。”夏木辰心想。
霓裳鸟飞得很快,众人也加快了步伐,将巨鸟抛至身后。
水流截断。最后,呈现于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宽阔的洞口。里面,想必就是祭坛了,也是山河社稷笔所在之处。
历来开祭坛,只容一神入内,其余诸神候外守阵。成文君身为藏书阁首席神官,先身士卒义不容辞,夏木辰和落羽君双双退后。
成文君凝重道:“望顺利。”
“望顺利。”
成文君进了洞穴。落羽君问道:“花蘅,还记得开坛手印与法诀是什么么?”
“自然。”夏木辰双手结印,华光溢出,落羽君亦然。一众仙官次之,霓裳鸟立在最远处,看着这边。
取笔之事,本也并无凶险可言。夏木辰于是问道:“守阵怎么说也需一炷香。这段时间里,落羽,与我说说天庭近况罢。”
落羽君道:“近况不好。凡间乱了。天界众神的法力有了江河日下之趋势。这个后神明时代啊,灾难终于来了。”
夏木辰道:“那可真是可怕。”
“花蘅,你还是快快回天界罢。”
夏木辰没有接话。
“怎么,你惦记着你那妻子?”
“别瞎说,落羽,”夏木辰无奈道,“我没有妻子。”
落羽神君莞尔一笑。
夏木辰又问道:“山河社稷笔取来干嘛呢?”
“这个我暂时也不知道,待回了天界去一趟藏书阁罢。山河社稷笔乃上古法器,藏书阁卷轴的里应会记载。”
夏木辰又问道:“那天界诸神呢?俱是安好?”
落羽君看了他一眼,道:“大家都安好,只是更忙了。瑶神殿下下界料理繁花错开之事,炘神殿下则奔走平乱,玄明君、尧予君等一众神官随之。”她说了数个神官的去向,“花蘅殿内的众仙官被分暂且派到瑶神座下去了。这是天君的主意。”
夏木辰了然,道:“毕竟我与瑶神法力同宗,俱为司花。”
落羽君叹道:“我殿里仙禽恐怕不过多久,便不够用了。”
夏木辰道:“辛苦了。实在不行,驾云也不是不可罢!虽说更耗法力。”话音刚落,想起如今神官法力倾颓之事,夏木辰的面色变得凝重,只得沉默。
落羽君则道:“等这一阵过去就好了。”
夏木辰忙道:“若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全力以赴。”
落羽君笑道:“你本就是神官,客气什么!闲了这么久,这是你该做的。”
夏木辰皮笑肉不笑,道:“惭愧。您说得对。”
“对了,”夏木辰状似无意,又道,“方才说了这么多,却独独没提洛神殿下——她近来如何了。”
“……”
落羽神君手臂猛地一颤,阵法随之一抖。
她望向夏木辰,后者奇怪道:“做什么这么震惊?怎么了?”
身后的仙官方才还发出了一星半点的声音,此刻一片阒然,整个霓裳谷只剩下断流的回响。
“花蘅,”落羽君缓缓道,“你莫非还不知道,……洛神殿下,早在二十年前……便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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