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君不识我
胡晋三心下犯怵,奈何一众小弟在侧,就是硬撑着也舍不得那三分脸面,只得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少在这里装神弄鬼,齐家那小子不在,你一个臭瞎子又能怎么样!”
说罢高呼:“兄弟们。给我揍他!”
可胡晋三身边的小弟也不是个个傻的,眼看着对面这个少年虽身形瘦削,弱如扶病,但气质不俗,不像是个信口开河的主,因而个个装作跃跃欲试,却没有一个敢往前冲。
更有甚者,胡晋三身旁一个叫“土蛋儿”的方脸白胖少年,竟唯唯诺诺地回嘴:“胡哥,要不咱走吧,他、他也没碍着咱们。”
胡晋三听罢又羞又气,当场给了他一个大嘴巴。
刘祝追问,语气渐冷:“胡晋三,我问你,你可知道这片荒地为何叫做‘义犬冢’。”
“几百年前的一条死狗埋在这里,怎么?你这瞎子也看上这块风水宝地了?想和那死狗埋在一处?”胡晋三恨恨地答道。
话音未落,只见刘祝面色一变,手中的“飚尘”带着力道横飞而出,直指胡晋三的脑袋。胡晋三“哇”的大叫一声,向后退去,无奈腿抖得厉害不能成行,直摔在后身的大桐树上。剑锋擦着他的秃头没入树中,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一丝血线,从头顶划入的胡晋三的面中,他终于“娘啊”一声哭叫出来,登时涕泗横流,惨不忍睹。
他身后的兄弟们见此惨状,也顾不得什么“手足情深”,立刻脚底抹油,作鸟兽散了。只有“土蛋儿”仍直直的愣在原地,仔细一看,原是他□□发了大水,动不了了。
刘祝慢慢靠近,捡起地上的土块,十分仔细地将胡晋三脸上的血迹擦去,温声道:“这‘义犬冢’是百年前此地的县令所立,为颂扬一条黄狗的忠义。时年,黄狗的主人被当地的恶霸欺辱凌虐而死,死状惨烈,目不忍睹。恶霸为掩盖罪行,将黄狗主人一家尽数灭口,奈何当时没有证人,这案子也就成了无头悬案。天可怜见,畜生却知了天性,黄狗领着县衙里的大人找到了凶手,伸了主人的冤屈。案情明晰之后,黄狗便以头抢地,脑浆迸裂,悲愤而死。”
胡晋三抖如筛糠,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刘祝擦完了他脸上的血迹,掸了掸手上的灰尘,接着道:“自此以后,这‘义犬冢’就有了一些离奇‘传闻’。”
胡晋三的双眼终于有了焦点,他面目呆滞地看着刘祝,全身僵硬。
刘祝的脸缓缓放大,胡晋三的后脑几乎楔入在桐树上,无法动弹。
无神的双瞳盯着他的鼻尖,散布的红斑越发鲜红,刘祝的声音宛如鬼魅,“午时三刻,凡在这里行不义之事的人,终会变为无头野鬼,夜半时分,义犬来收!”
此时的胡晋三早已面无人色,不知呆了还是傻了,缓缓滑坐下来。
刘祝不无惋惜地叹道:“百年了,这义犬冢早已夷为平地,只剩下个名号,后人竟连其何以称作‘义犬’也不知……良犬可千古,人间无真情。此时天光大白,正是午时三刻,胡晋三,看来,你的死期就要到了啊。”
说罢,刘祝附身蹲下,又在胡晋三和“土蛋儿”面前低语了一番,二人听罢,不可置信地看向刘祝,脸色顿时由白转灰,终于挣扎着起身,互相扒拉着连滚带爬地跑了。
四下荒芜的“义犬冢”终于只剩刘祝一人,他累极了似的回到石头上坐着,眼神不再凌厉可怖,血斑也暗淡下来,雾气氤氲的眼眶里看起来似乎有些无辜与茫然。他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想着阿欢就要回来了,便默默将素纱重新缚上。
他把剑紧紧抱在怀里,身躯不似以往挺拔,怔怔的,像是在等待着一场严寒。
齐欢回来了,将将干燥的衣裳又里里外外湿了个遍,阿娘给做的布鞋也跑丢了一只。刘青山跟在后头,一脑门子官司的模样,手里还攥着刚刚封好的草药。
齐欢则急吼吼地跑到跟前,将刘祝全身上下前前后后检查了个底朝天,又以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喘息道:“我把,我把青山叔叫来了,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受伤了吗?哪里痛吗?”一番折腾下来未见伤痕,齐欢才稍稍放下心来。
紧接着,他回头看看空旷的义犬冢,便惊奇道:“胡晋三呢?走了吗?他们可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刘祝却似从惊梦中醒来一般,“阿欢,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小祝,你别怕!”齐欢拍拍他的头,倒是真有哥哥的样子。
经刘祝的解释,齐欢毫不怀疑地接受了胡晋三因为跑肚拉稀而没能干坏事的说法。只是眼下一身狼狈,心情颇为低落,懊恼地想:“今日大概是飞贼附了身,一个上午,从镇上到村里连跑三回,鞋也丢了,屁|股也开了花,真是倒了大霉!”想了想,又不禁嗤笑一声,心道:“胡晋三这厮平日里尽是为虎作伥,平白无故地欺负人,今日老天爷也算开了眼,跑肚拉稀都是便宜他。”
折腾下来,午时就要过了。齐欢硬拉着小祝回家吃饭,刘青山本想阻拦,奈何还未开口,小祝已答应下来。刘青山只得自己回家,心中很不痛快,道了声:“早些回家服药。”便匆匆离开。
向前再走上三五里,跨过年久失修的寡妇桥,再绕过一片篱笆菜园,就到了是齐家的茅草屋。
齐欢的爹齐书秦原本是个会读书的,却年年落榜,成了家之后迫于生活便给人家做了长工,谁知干活还没半月,就让磨盘砸了脚,成了个瘸子。好在齐欢的母亲张氏是个能干的女子,会做北方的大肉饼,得名“肉饼西施”。
张氏原本就是北方人,齐书秦进京赴考时与其结下姻缘,便不顾家人反对远嫁西南。后来有了齐欢,齐书秦也不再参加科举,二人便再也出不去这南归镇了。
齐欢自小聪颖机敏,齐书秦倾尽全家之力供他读书,书读得倒是不错,但也只是不错,看不出什么成材的样子。
此时,齐家夫妻正忙着在院里揉剂子,支大灶,正巧撞见齐欢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瞧见阿娘正解开围裙,一副要责问的架势,齐欢当即灵机一动,大声喊道:“娘,你的宝贝小祝来啦!”
这一嗓子实在有效,齐大娘立时忘记了手里的活计,忙走上前去揉捏刘祝的脸颊:“哎呦呦,我的小祝过来啦!来让大娘看看!”
张氏身形丰满高挑,脸上不施粉黛,却肤若凝脂,眉眼娇俏动人,是个十足的美妇人。
她以水红色的方巾包裹住头发,在头顶绾了个好看的结,只有几缕青丝从耳廓和鬓角垂下,更显温婉秀丽。可要说哪里与这迷人的相貌不符,怕是要数那让齐欢胆战心寒的大嗓门了。
刘祝立在原地任其揉捏,十分乖巧,双颊粉红,难得有了些气色。
刘祝:“大娘,学馆的事,我让我爹把银两……”
张氏佯怒道:“说什么糊涂话!我都听宝宝说了,你要同他一起去上学,这可真是太好了!他这孩子,一天到晚没个正经,以后有你在身边照看着,我别提有多放心啦!”
刘祝只觉得心头一阵温热,不再多言。
张氏自第一次见到小祝就没由来的喜欢他,或许因为小祝从前也在北方生活,他们口音相似,分外亲切。加上她也从没见过这样俊俏齐整的少年,气质同那些乡下孩子很不一样,使她总忍不住多瞧上几眼。
张氏轻轻抚着刘祝的肩膀,将他朝院子里引,而此时的齐欢已经因为一罐蜜饯和自己的老爹吵翻了天,“先生说了,爱吃蜜饯的孩子大多能长成温良恭谦,德厚性佳的模样,要多吃才行!”
齐书秦起身从灶台后蹒跚上前,“胡说八道!哪个先生竟能说出如此荒谬之言?”
齐欢:“是李先生。”
齐书秦:“先生姓赵,教五经,这位李先生是哪来的?”
齐欢摇头晃脑应道:“非也,是糖糕铺子的李先生。”
齐书秦大怒,“顽劣小儿,看我今天不教训你!”
齐欢抱着蜜饯罐子,直往小祝身后躲,“爹爹不要打我!身有一技之长,能养全家老小,怎么就不配称作先生了?我看这李先生,与那教书育人、授业解惑的赵先生也不相上下。”
齐书秦:“……”
张氏见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就要连累了小祝,登时以高亢一嗓,平息了局面。
待四个人坐在一起用午饭,已是未时。饭桌之上,齐书秦免不了引经据典,敦促二人用功读书。
什么“书到用时方恨少”,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皆是规劝之言。想到自己追逐功名却潦草一生,齐书秦又不禁黯然神伤,非要唱上两句《不伏老》方才罢休。
“可是啊!”张氏狡黠一笑,眼波一转,道:“‘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呀?”。
齐书秦老脸一红,叹了又叹:“娘子你又来笑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时也,运也,命也,非我之所能也。”
看见自家相公的可怜相,张氏端正颜色,却是对齐欢和小祝说道:“叫我说呀,读书只需尽力而为,说到底所有的这些个学问、功名,还不是为了好好活着?你们只要将眼下的日子过得如意,过得快活,与多大学问又有什么干系。”说着便用手指刮了刮二人的鼻尖,“你们呀,将来就是和为娘的一样以打肉饼为生计,又有何妨呢。人生短短数十载,只要每天都高高兴兴,比起王公贵族来又能差在哪里。”
“那是,皇帝也未必能吃到这么香的肉饼呢!”齐欢狠狠点头,腮帮子吹起来了似的,里头全是肉饼。
“乖宝宝,快吃!”张氏说着又向二人碗里又夹了些菜,“小祝也多吃点,你得再高些、再壮些,虽然大娘刚刚说了,读书只需努力,可吃饭可是要尽全力的呀!”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刘祝脸颊微红,心中如春风化雨般柔软起来,他用细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眼前粗糙的土陶碗,乖乖询问:“大娘,这肉饼,我能带回家吗?”
齐欢娘大笑:“带带带,想带多少带多少!”说罢,狠狠搓了搓刘祝的脑袋。
余晖落尽,寒气袭人,齐欢才送刘祝回了家。
一路上齐欢哈欠连连,已是累极,但嘴里仍不忘嘟嘟囔囔。
“要说这肉饼,我过生辰时的肉饼才最好吃。我娘说了,给我的一定是最好的。”
“你不喜欢人多,今年咱们照旧,我清早起来先和爹娘亲戚们过生辰,午时就来石洞找你,我给你带好吃的,咱们俩单独过,过一整天,嘿嘿!”
刘祝心知齐欢早已累惨,一一应下之后便哄着他返回了。
齐欢走后,刘祝摸索着坐在门拦上,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那踏着石阶的声响已消失良久,耳边全是林间的寂静与暗处的窸窸窣窣的嘈杂,他这才站起身来,推门而入。
正堂屋,刘青山坐在豆大的烛灯旁,半张脸隐在暗处,似乎等了很久,只听他沉声道:“这些书……你三、四岁时就已经烂熟于心,如今又要读它做什么?”
刘祝知他所指的是自己手中的《百家姓》和《三字经》,便将两书轻放于木桌上,应道:“这是那学馆的赵先生所赠。你知道,我和这里本就也没什么干系,这双眼睛……在乡民之中又属异类,那授书的赵先生为人谨慎怕惹麻烦,又贪图小利,求他答应下来,定教阿欢为难了。”说着提了提手中的肉饼,“要吃吗?”
刘青山脸色微缓,不禁叹气:“齐欢是个好孩子,可你有大事在身,我怕,怕你弥足深陷,到头来只剩下自己难受。”正了正色又道,“方才胡平顺来闹,说是胡晋三从‘义犬冢’回了家就开始发癔症,嘴里嘀嘀咕咕,好像受了惊吓。他要是能清醒过来倒还好,如果不能……那孩子是个混账魔王不假,但若一生就这样废了,也实属可怜。”
见刘祝只是缓缓坐下,面色微冷,不发一言,刘青山接着说道:“你们走后,我挂念你的身子便一路跟随,义犬冢的事我都瞧见了,你支开齐欢让他到益善堂去寻我,我只得赶紧返回去镇上等着。当初我们躲过层层追杀到这里来,自第一天开始就不敢有任何麻痹大意,一举一动都十分谨慎,生怕留下蛛丝马迹。这胡晋三也不是第一次犯浑,你之前不是从不与他计较?为何独独这次……”
“良辅叔”
刘祝这猛地一开口却教刘青山大惊失色,他迅速向四周观望一圈,又起身巡视了一边屋内紧闭的门窗,才惊魂未定一般看向刘祝。
刘祝:“阿欢他自幼长在这儿,虽不算富足,却难得父亲慈爱母亲开明,他成长得很好。可这世道,不要说好人有好报,单单要在这千难万险之中保全自己,也是不易的。以后的事情我还不能打算,如今,只希望我……他能少受一些欺凌。”
刘青山心中猛地一疼,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儿时……咱们府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将军仁爱,夫人贤淑,对待我们这些下人尚且无微不至……如果他们还在……”
未等他说完,刘祝即打断他的话,喉结微微颤动,吸了口气说道:“良辅叔,人生在世,都有各自的背负。我心里清楚,这南归镇的村民,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可阿欢……我不能赌。”说罢笑了笑,笑声却很干涩,“我要走的是一条未可知的不归路,这条路上有什么,哪里又是尽头,我什么也不知道。细细想来,刀山火海又岂在海角天下,吾身侧而已。良辅叔,就让我任性一回吧。行行重行行,北雁南归,咱们又能待到几时呢。”
话音未落,刘祝就听到了刘青山以手帕拭泪的声响,只得止住话头,转过身来温言宽慰,“罢了罢了,我知道良辅叔提不得这些旧事咱们不说了,不说了啊。”
刘青山心中一酸,眼眶跟着也红了,“我自小就是这里的孤儿,后来死了新妇,不甘在刘家窝囊一辈子,就只身前往京城谋生,盘缠用尽,饥肠辘辘,差点就成了饿殍一具。幸得遇见将军,他看我可怜,将我领入府中,纳入麾下,还教我识字、读书,实在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您都说了多少遍了。”刘祝无奈苦笑,伸手轻抚了抚刘青山的肩膀,刻意岔开话头,“近些天,我感到眼睛又有些好转了……”
“真的吗?血斑的确是小了些,一丈之外能看清吗?”刘青山就着袖头沾了沾眼泪。
刘祝摇摇头,“还不能,但一丈之内可以看得更细致一些,不像以前,只有晃动的灰影。总之已经在好转了,您就别挂心了。
“那身体呢?心口还时常痛得厉害吗?”
刘祝没有答话,只嘴角含笑地点了点头,半是搪塞,半是宽慰。
刘青山默默叹了口气,情绪渐渐平稳。
也许是屋里过于阴凉,刘祝面庞上的一丝温存也尽数退去了。他坐在木桌的另一侧,取下素纱,闭目向后靠在椅背上,刘青山以为他就要睡去了,才听他自言自语道,“洪忍大师快要来了罢。”
此时屋外子夜如墨,月如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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