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关
长夜更漏,院子里有梅花绽放,这座徐获用来软禁她的庭院,柳南关内应是找不到第二个。站在廊下,张邯茵泛红的眼眸难掩。
她抬起头,透过朦胧望去,竟瞧见徐获立在西厢房外头。
“你没走?”张邯茵望着徐获发问。
徐获站在原地没动,回了句:“跟红绫交代些事,晚了。”张邯茵怕是因为今日的事,让姬红绫遭了责罚,赶忙解释:“今日的事不怪她。”
“我知道,是有些别的事要交代。”徐获回望张邯茵,梅花飞舞在寒风之中,隐约着她的那张脸。
张邯茵长得并算不上惊艳,却能给人一种舒心的温柔。可徐获想起第一次见到张邯茵,她举起长刀时的样子,又是那般果敢刚毅。
刚柔并济,他再想不出什么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张邯茵。
张邯茵走下台阶,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徐获走来,坐在了张邯茵的对面。
离近后,徐获才看清张邯茵那双泛红的眼。
“哭过。”徐获问起。张邯茵不作声,从徐获的眼神中逃离,看向空中飞舞的梅花。
许久,徐获开口:“想过以后吗?”此刻,坐在张邯茵面前的徐获轻声言语。不再同往日,在军中的那副罗刹样,风言风语中的徐获,也不过是个肉眼凡胎。
只是,无人理解他罢了。
说起以后,张邯茵的手有些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谁曾想,原来那热烈的张邯茵,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她哽咽着开口:“我还有以后吗——我如今,进退两难。邺城,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清楚自己做不到,像赵兖那样狼狈的逃回邺城。就算陛下能放过她,她也依然会愧疚的死在世人的唾弃下。可不去邺城,张邯茵又能去哪呢——
徐获忽的站起身,遥遥看去,旧忆翻涌,他开口:“那就跟我去临安吧。”
徐获意料之外的一句话,却不像是一时兴起。这就他的打算吗?张邯茵看着徐获,迟迟没有作答。她的心里很乱。
“你不必急着回答,等你想清楚,再告诉我也不迟。”徐获明白她在想什么,于是说完抬脚走远。这次,徐获是真的走了。
剩下张邯茵坐在院子里。风依旧没停,她已感觉不到冷了,只觉得麻木。不知坐了多久才起身,缓缓朝屋子里去了。
徐获回到军帐,坐在案前,从厚厚的信件中,抽出最底下的一封。将信燃进烛火,直到成为灰烬的那一刻,他都不曾犹豫。
这是徐获本想寄去东平,用张邯茵做筹码谈判的信。可是现在,已然没了意义。看着今夜茫然无措的张邯茵,徐获决定带走她。
事已至此,剩下的只看,张邯茵自己了。
次日,姬红绫像往常一样给张邯茵送饭。
推开屋门,光打在张邯茵的脸上,她翻了个身,背着光紧闭着双眼,假装睡去。
其实,她这一夜未眠。
姬红绫将饭菜摆在桌上,说了句:“吃饭了。”躺在床上的张邯茵,没有反应。她以为张邯茵还在为昨日的事情生气,于是说了句:“昨日的事,抱歉。”
“红绫,你说临安是什么样的?”张邯茵背对着姬红绫,缓缓睁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你问临安做什么?”姬红绫装作不解。张邯茵枕着手背,不说话。
姬红绫将筷子摆上桌面,轻轻拍了拍身后的张邯茵:“快吃饭。吃饭,我就告诉你。”张邯茵听后缓缓起身,坐去了桌边。
姬红绫见张邯茵拿起了筷子,这才开口:“楼宇高台之下,雕梁画栋之间,是那锦绣繁华,乌篷遂远的不夜临安。”姬红绫讲的刻板,她也只是在转述别人口中的临安。
张邯茵听后笑了笑:“这些话,你跟谁学来的?真不像是你讲出的话。”
姬红绫脱口而出一个名字:“如一。”
张邯茵没听清,又问:“谁?”姬红绫却不再答了,张邯茵也就没再问下去。
姬红绫走去,坐在了张邯茵的对面问:“你想好了吗?”姬红绫忽然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弄得张邯茵不知所以,抬眼去看姬红绫。
姬红绫拿起筷子给张邯茵的碗里夹了一个藕夹。
搁下筷子后,姬红绫才又开口:“其实,昨晚你与将军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张邯茵并没有责怪姬红绫偷听,只是点了点头,夹起藕夹咬了一口。
许久。张邯茵语气平淡,开口说了句:“而今,关内太平。我也该走了。”
“要去临安?”姬红绫想要最后确认。
“嗯。”张邯茵点点头。
这一夜,张邯茵想了很多。她想到了金陵,想到了祖君,张邯茵觉得只要能顺利离开东平,一切就还有希望。许是天意注定,无所谓前路如何,这一次,她决心孤注一掷。
张邯茵微微笑着,问起姬红绫:“你可能替我转告徐获——”
姬红绫想了想:“将军下午还来。到时,你亲自跟他说。”
张邯茵点头应下,不再说话。
吃过饭,张邯茵帮着姬红绫收拾妥食盒后,便与她一同出了屋。姬红绫提着食盒,跟张邯茵说:“我把东西送回去,失陪。”
“去吧。”张邯茵笑了笑,目送着姬红绫离开。
站在院前,张邯茵伸了个懒腰。腊月的柳南关,就算是阳光明媚,却也仍能感受的到寒意。她打了个冷颤,转身回屋,取了白狐皮来盖。
院中石凳上张邯茵坐着,双手托着脸颊。望着紧闭的院门发呆。正午的阳光愈发的暖,困意袭来,竟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直到,太阳从正中,偏西而去。张邯茵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甩了甩发麻的手臂。
“醒了?”张邯茵被这冷不丁一句,吓得瞬间清醒。只见徐获坐在对面,双手环臂抱在胸前。目不转睛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张邯茵单手撑着昏呼呼脑袋。
“有些时候了。”徐获与姬红绫说过话后,就一直在张邯茵面前坐着,算起来足足有两刻钟了。
“怎么不叫醒我?”张邯茵坐着,双手向上舒展身体。
“我叫了,你没听见。”说起来,徐获也只叫了两声。便放弃了。
“你都想好了?”徐获的话转的猝不及防。张邯茵总算知道,姬红绫那说话方式是跟谁学的了。原这主仆二人,一个样。
“红绫,都跟你说了?”张邯茵问起徐获。
“没有。她只说你有事找我。”可有些事,姬红绫不说,徐获也猜得到。
“徐获。”张邯茵抬起头,眼神坚定。徐获看着她,想听她接下来的话,“临安,我跟你去。”徐获放松了手臂,站起身看着张邯茵,很久才应了声:“好。”
院中梅花落了。
落在张邯茵膝头的白狐皮上,她轻轻用手拈起一朵,望着徐获笑起来。徐获看着眼前笑容柔雅的女人,与昨日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对于张邯茵,他是越发看不明白了。
立春后的二月十三,东平已与明德达成协议:赔款黄金万两,将柳南关至奚云一带的五座城池割让。明德班师回朝。
巳时刚过,军队陆续出关,徐获派了辆马车来接张邯茵。两个多月了,她终于踏出了这座宅子。大门外,沈钦元牵着马车等候多时。
“沈偏将——”故人重逢,张邯茵见到沈钦元激动不已。
沈钦元近前,拱手行礼,唤了声:“豫王妃。”却被张邯茵一把扶起。
“我早就不是什么豫王妃。豫王走了,哪还有什么豫王妃。如今,你我都一样。”张邯茵微笑着:“您长我几岁,不如往后我就唤您沈大哥吧——”
“好。”沈钦元点头应下了。
“沈大哥,有什么打算?”张邯茵问起沈钦元。
“属下随您去临安。南达不行,我入东平;东平不留,我就去明德。天下之大,我不信没有我沈某的容身处。”身逢乱世,沈钦元大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在听到徐获说张邯茵要去临安时,沈钦元也决心不再为放弃他的东平卖命。
“那我们就一起去临安。”新途有故人做驾,张邯茵觉得此程应不会艰难。
“您请。”沈钦元伸手将张邯茵扶上马车,踩在马凳上再回头望去。梧桐高出青墙未发新芽,张邯茵想,春,会来吧。
马车行进,张邯茵不由掀帘去看,柳南关门在近了。
她还是想起了赵兖。张邯茵清楚,彼时射出的一箭,射伤的不止是赵兖,更射断了她与赵兖那剩的少的可怜的情份。
张邯茵想,他们还会再见吗——
他又是否平安回到家——
此一别当永别了——
穿过关门,徐获身着兽首铠甲骑马矗立。见到张邯茵时,徐获又问起:“想好了?这一去,也许这辈子都回不来了。不若,你现在反悔,我可以送你回邺城。”
“想好了。”张邯茵已不打算回头了。
她既已这样说,徐获便不再问了,拉起手中缰绳,高声道:“启程——”
张邯茵放下帘子,不再回看来时的路。徐获驾马奔腾远去。出了这柳南关,她张邯茵便只剩下沈钦元这一个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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